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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現場”第40期:荷蘭-中國語境下寫作的碰撞與同構
更新時間:2016-12-07
——文學現場:荷蘭著名青年作家達安Dann與廣東青年作家、北大博士皮佳佳對談(說明:全程英語進行此對話)
林宋瑜:我先介紹一下兩位對談嘉賓。這位是皮佳佳,她是廣東很有前途的一個青年作家。她是80后。她的小說集《方死方生》去年由花城出版了,而且最近剛剛獲得了廣東的有為文學獎。她現在在北京大學攻讀美學博士研究生。下面我介紹一下達安Daan。達安Daan是荷蘭的青年作家,他是1986年出生的,現在是荷蘭當今時代里面最有文學前途的一位作家。我剛剛收到荷蘭文學基金會的前會長亨克(他也是一位小說家)寫給我的一封郵件,他知道我跟達安Daan已經見面了,所以他特別夸獎了他。他夸獎達安Daan是一位非常有才能的作家,他不怕那些大主題,而且每一個作品他都能夠全力以赴地去做,總之,他是一位真正的作家,而且經歷了非常好的訓練。所以他特別推薦達安Daan。現在我們花城也在看達安Daan最近剛發表的小說《最后之戰》。在這么年輕的一位小說家寫的《最后之戰》里包含了人性的寓言,這是非常難得的,所以我們也正在看。這部小說今年剛出版,已經被幾個國家引進了,德語也引進了。達安Daan也給美國的一些雜志包括《紐約時報》等等寫文章。現在就請他們兩位進入對話。
皮佳佳: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與達安Dann談談文學。我是一名寫作者,我主要寫小說,也寫散文和中國古典的詩詞,但我并不是專業作家。我目前是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美學專業的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學術工作。去年在花城出版社剛剛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方死方生》。前天非常榮幸地獲得了廣東省作家協會主辦的有為文學獎。當然,相比達安Daan來說,我在文學上的起步還比較晚。所以我今天感到很高興有這么一個機會和達安Daan進行交流。因為不管怎樣,我們都是作家,我們都是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寫作的人。我前天才從北京過來,正好有這樣的機會跟達安Daan進行一個交流。雖然事先也不知道對談的主題是什么,但相信我們都會有很多收獲。其實荷蘭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國家。說熟悉,因為我們知道荷蘭的很多東西,比如郁金香、木鞋、風車,以及它在十七世紀的黃金時代對全世界文明的推進,還有它對不同價值觀的一種包容。實際上,這些都是一些很表面的東西。在不熟悉的方面,對荷蘭深層次的東西,比如這個國家的主流思想狀況以及文學藝術,我們是不夠了解的。我想,達安Dann對于中國的了解也是如此吧。
達安Daan:這是我第一次來中國,在這之前,我對中國的了解是非常少的。某種程度上,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為中國對荷蘭了解得少,畢竟荷蘭是個小國家,但中國是一個大國家,荷蘭本身是需要了解中國的。當2016年中山大學作家寫作營邀請我作為這個寫作營其中一名作家的時候,我覺得很幸運。這也是我參加這個寫作營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希望多了解中國。因為在這之前,我看了不少關于中國的書,對中國也很好奇,對中國這個國家本身、對中國人都感到非常好奇。我不懂中文,雖然讀了很多書,但仍然感覺不是太了解。我所了解的是,中國正在變成一個經濟的大國,但是你讓我說出一些關于中國的細節的東西,我是講不出來的,所以我非常期待,通過這個寫作營的經歷,能夠對學生有一點了解。我感到非常幸運能夠被邀請來參加寫作營。通過這一個月的活動跟寫作,我也對中國的文學圈有了一點點小的了解。我想問皮佳佳一個問題,你現在在寫作,同時也在學哲學,我想知道,文學跟哲學對你來說是不是一個很自然的結合?
皮佳佳:我是學哲學的,但是我也寫小說,怎么樣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我覺得,哲學是關于理念上思考性的東西,而文學是注重具體生活、比較感性的東西。其實兩者完全可以結合,我覺得哲學給予我的,就是讓我以不同的思維方式和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世界。這樣,我寫的小說就會有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并能在一種更深沉的感受里體味世情百態。所以我的小說一定會有一些哲學的理念在里面,當然我呈現的是感性的生活。所以從這個層面上說,我的哲學和文學是不能分開的,只能說它們是我去探索這個世界的不同視角。雖然,我目前寫的小說還不多,但文學始終是我人生的終極目標。
達安Daan:我非常同意你的觀點。外界對我的小說的評論也是說我總是會講一些非常大的東西,但我是想通過小說來講,比如我最近的一部小說就講到了上一次戰爭的故事,通過上一次戰爭來承載一個故事。我想表達的信息就是,人們即使在很困難的時候,事情變得非常糟糕的時候,他仍然可以做一個好人。這是我想表達的信息。我希望我寫的東西不是一本課本,而是想通過故事讓讀者去有情感地感受,從而引起他們的思考。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希望讀者能夠在看一個寫得很有技巧的小說時,通過進入這樣一個故事來思考哲學問題。在看完這部小說的時候,他們最后發現自己會去思考一些問題,但我不想明確地把它講出來,我希望讀者通過感受故事來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考。所以,我對我要表達某個觀點時的表達形式是很關注的。我關注的就是我用的是小說的形式。所以,我的東西總是有一個哲學的傾向在里面,有一個哲學觀點,只不過我是通過讀者的經歷,讓他們去思考的。這是我本人的思維方式,我相信很多讀者也是這樣的思維方式。你是否讀過南非作家庫切的作品,他很好地把哲學跟故事結合起來了。我和皮佳佳都很認同這位作家的寫法。但我認為小說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表達哲學觀點的方式。
皮佳佳:是的,庫切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南非作家,他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我個人比較喜歡他的《恥》和《等待野蠻人》。他的寫作有具體的故事,也有廣闊的歷史背景和社會觀察,但里面更深沉的是人在逆境中激發出來的一種本真力量,其實這些都是在哲學層面上的思考。
林宋瑜:庫切跟荷蘭的一位很著名的作家Harry Mulisch是很好的朋友。庫切非常推崇Harry Mulisch。現在荷蘭文學界對達安Daan的評價就是:達安Daan有Harry Mulisch的風格,達安Daan的作品非常有力量。
皮佳佳:在跟你談話之前,我剛好閱讀了荷蘭最著名的一位哲學家斯賓諾莎的一些著作,他在西方哲學史上非常有影響力,是西方哲學理性主義的開端者之一。我在閱讀斯賓諾莎哲學的過程中,發現它跟我們中國的傳統哲學有很多相同點或互相貫通的地方。當然,我們不能輕易把兩種哲學形態進行簡單比對,但我想說的是,在看似分離的兩種文化系統中,也會有近似的一種思考。比如斯賓諾莎認為這個世界只有一個實體,那就是神,當然這個神不是基督教意義上的神,在某種意義上說,斯賓諾莎的神是自然和理性主義。斯賓諾莎認為,神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實體,它是自因的,世界萬物不過是神的分殊,分有神的屬性。從這種整體性思維來看,我們中國古代十一世紀,也就是北宋時期的一位哲學家程顥說過,“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當然這些是非常復雜的哲學論述,這里也無法進行詳細論述。但我們可以從這里看出他們試圖貫通世界萬物的一種思想。也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兩個國家具有一種適合交流的大文化背景。像你之前在中山大學演講的那篇文章《論無畏》,我就深有同感。
達安Daan:我發現原來斯賓諾莎跟中國古代哲學掛得上鉤,所以我覺得這是挺神奇的一件事情。因為歐洲有宗教性,特別是有信基督教的這么一個背景,所以這是令我驚訝的一件事情。我在中國差不多一個月了,我也做了很多的思考。雖然自己不會講中文,但感覺到自己跟中國人有很多親近的感覺,也許正源于我們深層次的精通共通處。因此,我也在想語言的問題,是不是世界上有一種全球性讀者,就是說讀者實際上都是一回事。我寫的《論無畏》那篇小文章,皮佳佳很認同,實際上就說明其實我們的很多想法是一致的。
皮佳佳:是的,你那篇文章里提到了斯賓諾莎,也提到了尼采。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歐洲的哲學也進入了一種全新的階段。就像你在《論無畏》那篇文章里提到的,也許要以一種無畏的精神去面對我們的世界。
林宋瑜:斯賓諾莎的《倫理學》在中國很受歡迎。
達安Daan:每一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故事。斯賓諾莎講的是自己的故事,但是我們的國家也因為他講了自己的故事而迫害了他。所以我也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所講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實的。
我還想分享我來到中國后在陽朔第一周結束時的一段軼事。那天我們去參加了當地的山歌圩,這個山歌圩對我來說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一個方式,男女坐在彼此的對面來對唱。我把山歌圩的內容記下來以后翻譯成荷蘭語,譯出來以后發給我荷蘭的朋友,這些朋友都非常喜歡,說這非常有創意,而且非常生動,說這個東西都可以發表了。我的感慨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這些參加山歌對唱的人實際上并沒有受過太多的教育,但實際上他們所做的就是在做詩,或這就是口頭文學的一種表達。所以我在思考,如果我們的讀者不是全球性的,就可能是有一種同樣的講述故事的方式。我們有一個大家都比較認可或者不由自主去做的這樣一種講述故事的方式。
皮佳佳:剛剛達安Daan講到了山歌圩的故事,我也深有體會。在我的家鄉湖南的湘西山區,那里還保留著古老的風俗,通過唱山歌來表達他們的感情。我去過那些偏遠的地方,還聽過很動人的山歌,都是關于愛情的。雖然現在很多已經消失了,但這些豐富的感情表達還在。所以,雖然是不同的國家,語言不同,或者可能有時翻譯的過程中有些東西會喪失,但是一些核心的理念性的東西肯定是不會丟失的。所以,這種全球性的讀者的交流也是完全可能實現的。比如,我雖然沒有去過荷蘭,但我很喜歡荷蘭藝術家倫勃朗的畫,比如他那副國寶級的名畫《夜巡》。當然,我沒有到過荷蘭,也沒有能夠親眼欣賞那副巨型的作品,但我只看照片,就被它吸引了。雖然我的文化背景是中國背景,但我依然可以欣賞這幅畫。看這幅畫,就好像面前有一個舞臺,天頂的射燈打下來,一個戲劇即將上演。我馬上想到了莎士比亞的一句話,“人生一場戲”,從這幅畫里我看到非常文學性的一種表現方式,所以很多東西是共通的。
Dann:倫勃朗的畫是非常棒,除了這幾張名畫,他還有一些素描,我建議你多看看他的素描,通過他的素描,我們能夠更加真實地以他的視角來看他所描述的那個世界。
林宋瑜:荷蘭有一個文化史論家叫赫伊津哈,他的書《游戲的人》現在在中國也是一版再版,我們花城出了以后還要再版。他覺得人類就是游戲的。“游戲的人”這個理念在美術界特別推崇。
皮佳佳:對,“游戲說”是西方美學中很重要的一個觀點,席勒就認為藝術就是人們游戲的一種需要。
林宋瑜:對。
達安Daan:另外,我還想講一件事情,就是在這個寫作營的第二次公開作者朗誦會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位作家姜淑梅。(背景:這位寫作者60歲才開始認字,到79歲時已經出了四本書。她76歲出第一本書。她念了一個關于裹腳的故事。之前她從未參加過任何的作者朗誦會,而且這次也是她第一次跟外國作家在一起。她朗誦得非常生動。她一上臺直接就說,“我好緊張,我從來沒有讀過作品。”后來她就講了自己裹腳的故事。)
達安Daan: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她是用自己的方言來念的。她所講的這個故事令我想到了一件事情,就是我們所有人都有一個被認同或進入一個群體的需要。對于姜淑梅,本來裹腳是很不好的事情,但是她又想,又不想,本來可以不裹了,她又要求去裹,結果最后又沒裹成。這想要又怕要的一種感覺,我覺得她寫得簡單,但又非常真實,這使我感覺到一種希望。姜蘇梅從60歲才開始認字,之后又慢慢出書,她本身的這樣一個故事令我感到一種希望。也就是說,寫作不是受過教育的人的專利。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只要他想講故事,都可以講。而這樣一個事實是我幾乎已經忘了的事情。因為荷蘭是一個很小的地方,沒有中國那樣的農村,所以首先也就沒有類似這樣的故事,也因為這樣,荷蘭幾乎就沒有沒讀過書的人。所以我就忘了沒讀過書其實也是可以講故事的,我已經完全忘了這個事情,而姜蘇梅使我重新記起了這件事情,而且姜蘇梅這樣一個人還可以寫非常美的故事。
皮佳佳:達安Daan的觀點我非常贊同。即使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他一樣可以講述他生命中的故事,并感受別人的故事。我曾經寫過一部小說《方死方生》,講的是底層的一位性工作者,因為要承擔家庭的重擔,不得已選擇了這種底層生活。后來在一次兇殺案中她被謀殺了。一個女警察假扮成性工作者來破這個案子。在破案的過程中,她就體會到了另外一種人生,這種人生雖然她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但也令她很震驚,于是她也開始思考另一種價值的對錯以及生和死。就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生活,價值觀也不同,我們不能用我們的價值觀去衡量別人,我們可以平等地尊重每一個人的世界。其實這個故事也來自我的親身經歷,我曾參與過扶貧工作,遇到一位非常貧窮的婦女,本來以為她非常需要我們的幫助,卻發現她在幫助別人,她竟然在極度貧困的情況下,養活著他丈夫的弟弟和弟媳,以及他們的兒子,因為這兩個人是沒有工作能力的精神病患者。那一刻,我發現其實是她在幫助我,至少在道德層面上如此。中國是一個非常大的國家,也是一個非常豐富的社會,有很多層面上都會發生不同的故事。在文學來說,更是沒有邊界的,文學和文學創作屬于每一個人,不管是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平等地感受文學,也可以寫出自己心里的文學。
說到這里,我很想知道Dann如何處理自己的真實的生活經歷,并把它們變成小說中的虛和說,也就是說如何來銜接虛構和非虛構?
達安Daan:關于皮佳佳問的問題,即如何把自己的人生經歷融進小說里,我覺得首先是比較本能的,因為當自己生活中有某一個經歷的時候,你并不知道這個東西對你以后的創作會起到什么作用,或者能不能寫進去,往往是經過一段時間以后,有了一個空間、時間的距離,這時候就有可能會用上。比如說我在比利時有一個報紙的專欄,這個專欄我就可以寫真實的東西,有什么事情發生,我就可以往上寫。但是小說就不一樣,小說一定會有虛構的成分,但這又是比較有趣的事情,小說必須是經過了更長的時間,當我決定了自己想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我才可以把相關的經歷代入這個故事里面,來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是一種更為復雜且迷人的藝術。
皮佳佳:我也有這種想法。最近我發表了一個作品《時間在彌敦道沒有離開》。這個故事的開端源于我自己的親身感受。我站在香港一個叫做的彌敦道的地方,我猛然想起五年前自己也到過這個地方。這時候,一些本已經遺忘的回憶突然涌出來,這種感受讓我不得不拿起筆來進行寫作。這種感覺有的時候就像文學創作中那種神秘感受一樣。就是說,我的小說創作沖動,總是以一種真實的感受出發,繼而進行整個故事的構思。當然,接下來的創作中,我會有一些主觀的構思,這里面一定會有虛構的成分,但這所謂虛構,也必須讓自我和讀者體會到真實,我想,如果要讓人感受到這種真實的力量,出發點和貫穿其中的情感一定是真實的。
達安Daan:確實是這樣。在寫作的時候,你不是去尋找記憶,而是這個記憶會猛然地進入你的思維里面。我認為這是關于寫作的最美的時候。也就是說,以前的一些記憶會成為拯救你的內容,在你寫故事的時候,這些記憶、這些人生的東西就會浮現出來。這種一種最直觀的感受性的東西。
皮佳佳:是啊,有時候我在想,文學是什么呢?文學是一種感嘆,一種對過去的玩味。在我們回憶,而且不那么確定,并且在人生中徘徊的時候,也許文學就出現了。
達安Daan:我們寫故事的時候,有時候就是關于人已經遺忘了的東西。寫作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是關于一些遺忘的記憶,也是關于我們怎么樣去重新解釋、看待我們的生活。因為,我們對于同樣的生活經歷,在不同的時候實際上有不同的解釋,比如說十年前的經歷,十年前我經歷了一次很大的變故,現在我要去講的話,實際上我是在重新塑造自己。時間是一個很偉大的主題,也是我們寫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
皮佳佳: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就講到了這個主題,他說過,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有時我想,也許時間是人們的主宰。
達安Daan:我也同意這個觀點,時間主宰了我們的人生。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我們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們又主宰了時間。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因為,通過發生的這么多事情,我們重新去思考,當我們通過寫作去思考的時候我們又成為了時間的主人。
皮佳佳:那接下來的時間里,你的寫作計劃是什么?
達安Daan:我明年非常忙,因為我的作品被翻譯成了其他文字,以英語文字為主,所以我要進行一些巡回的宣傳。對我來說,現在不是無東西可寫,主要的問題是沒有時間。我對自己的下一本小說要寫什么已經非常清晰了,但由于明年這些翻譯的作品會出版,所以就只好往下推。在中國的寫作營的這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非常好的一個反思的時間,我會思考自己過去的生活,哪些部分我喜歡,哪些部分我不喜歡。這樣,我就會覺得當我回國的時候將會變成一個更優秀的人。你有什么樣的計劃呢?
皮佳佳:我也有很多寫作計劃,也苦于沒有足夠的時間。因為我目前還在讀書,寫論文將是我這兩年主要的目標。當然,我也一直在思考我的小說。每當我寫出一篇小說,我都在想,我的下一篇小說應該有些不一樣,比如在語言敘述方面的不一樣,或者在結構上有所變化。
達安Daan:現在你的小說獲獎了,學校對你的態度有沒有什么改變?
皮佳佳:實際上在學校沒什么變化。關于我小說獲獎,只有部分朋友和同學知道,他們也給了我很大鼓勵。不過在學校里,別人不會因為我的小說獲獎就肯定我的學術成就。因為學術和文學是兩套評價體系,在學術領域總是把學術論文看得更重。關于這點,我有些疑惑,但也必須遵從。在某種意義上說,在現今社會里,文學依然高尚,但很多人并不認同。比如有的人會認為我的文學創作毫無意義,因為那無法掙錢。
達安Daan:我也同意這個觀點。因為好幾個世紀以來人們都是這樣的想法,認為文學是不掙錢的事情。其實很多人并不知道文學是什么,文學對人類意味著什么。實際上,人都有講述故事和傾聽故事的需求。如果從更寬的意義上來說,沒有人是能夠脫離文學的魅力的,實際上我們都需要這個。
皮佳佳:這是商業文明帶來的一種社會風尚的變化,在中國現今社會更加明顯。中國有非常漫長的歷史,也有非常豐富的文化遺產,比如儒家和道家思想,還有優美的文學,而這些豐富的遺產往往蘊涵在古典的文學著作中。通過閱讀這些古典作品,給予我們精神的力量。而現代商品社會的沖擊,讓很多人完全擺脫了傳統,但問題是,我們還沒有建立起一個新的精神價值,導致人們精神空虛,也許并不是人們不需要文學,而是他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很多人以為自己只需要一個好的工作,其實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幸福的生活,特別是精神生活。達安Daan:歐洲也是這樣的。因為現在的生活節奏變得非常快,因此,文學的地位也就下降了,因為人們沒有時間去看長篇的東西,而且人們的注意力的區間也變得非常短。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種快餐式的媒體,比如說在微信上看一點東西就行了。在荷蘭也是這樣,大家沉迷于一種快節奏的生活,沒有一個平靜的心態來好好地體會文學。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們將來年紀大了以后能夠回歸,能夠有這樣一種平靜的心態。我感到比較安慰的一點就是,這種電子讀物,Kindle這種東西,在荷蘭沒有像商人們所預測的那樣迅速控制讀書市場。這些紙版的書沒有因此而消失,反而開始回歸了,這一點令我感到非常寬慰。
皮佳佳:關于快餐文化,我以為歐洲的情況會好一些,原來也在面臨這種沖擊。
達安Daan:十年前,電子媒體出現的時候我挺憂慮的。但到目前為止,電子讀物只占了4%,并且這個數字并沒有往上走。所以我基本可以得出這個結論:電子版的書籍僅僅占領了一個很微小的市場。其實大多數人都需要有紙版的書捧在手上來看。十年前我曾經比較悲觀,那時我沒想到現今的形勢還能這么好,對于出版商和讀者來說。
皮佳佳:也許中國的情況不太一樣。盡管我不知道電子版書籍的比例,但我們看到的現象是,年輕學生都在通過手機來閱讀,而且很少有人愿意深入閱讀。或者說,我感覺他們的閱讀更多是一種消遣,而不是有意識在閱讀。
達安Daan:我跟學生聊天的時候也發現了這種情況。學生給我的理由就是因為書比較貴,而電子書比較便宜甚至是免費的。
皮佳佳:我想書籍比較貴不一定是真正的理由,相對歐洲來說,中國的紙質書是非常便宜的。當然電子書籍非常方便,比如我也大量使用電子書籍來作為參考。但是,當我真正需要靜下心來閱讀時,我需要捧著一本紙版書。實際上,我并不反對和擔憂電子書的流行,這不過是換一種介質而已。我擔憂的是,因為這種介質改變,帶來人們閱讀習慣的改變,或者說,使得人們思考方式改變,變得更加平面,沒有深度和厚度。
達安Daan:我也覺得這應該是一種借口。
林宋瑜:不過,總的來講,中國的書很便宜。但現在我們也沒那么悲觀。我們跟達安Daan一樣,十年前很悲觀。但是現在你看,倒掉了很多報紙,卻沒聽說哪個出版社倒掉。
達安Daan:看電子版,跟看實體的書,感覺是很不一樣的。如果我在電腦或手機上看,我感覺就是在飛速地瀏覽。如果我捧著一本書來看,真的就是在閱讀。這種印出來的書有一種親近感。如果年輕人以后不怎么讀書,只從電腦和手機上來看,來了解和接近文學,實際上這是很令人遺憾的事情。剛剛林宋瑜說了,實際上中國的情況也并沒有那么悲觀。
達安Daan:我如果讀電子版的,其實我很快就會忘記,幾乎沒辦法記住電子版傳遞的信息。但拿在手上呢,我能感覺到我在跟作者交流,我好像是在觸摸他的心并且跟他的思想發生碰撞。而電子版的媒體方式是一種很冷的東西,是一種很冰冷的感覺,好像一切都是飄浮著的。
林宋瑜:就是在快速瀏覽。
達安Daan:我起初以為自己這樣想是因為懷舊的原因,但實際上我后來發現大多數人都是這種看法。
皮佳佳:中國大多數閱讀者還是喜歡紙本書的感覺。像我剛才說的,我更在乎讀者關注閱讀的內容,而不是媒介。也許作家可以做一個時代的引領者,而不是成為讀者的附庸。作家應該引導讀者去讀一些更加有意義的書籍,我相信這也是可以做到的。
達安Daan:一方面是這樣。另一方面,現在的年輕人能夠在手機上去閱讀,總比不閱讀要好一點。只不過我們需要保證的是他們要繼續去閱讀,而最好是閱讀紙版的書籍。
皮佳佳:現在的電子讀物,一般大家看的都是相對短篇的東西。我擔心文學會不會因此而消失,因為文學更多的是長篇的東西。當然,這個長度看我們如何去界定。
達安Daan:確實是這樣。你通過電子文檔來閱讀小說,實際上效果很不好。如果有人嘗試通過電子文檔來讀長篇的東西,希望他們將來能夠意識到這樣的閱讀不是一種很好的閱讀,也不是有效的閱讀。
皮佳佳:是的,也許這個世界總是在不確定中發展,每個時代都有不一樣的地方。達安Daan,我們知道歐洲有非常強的文學傳統,你作為一個年輕的作家,你的寫作跟上一輩的作家有什么區別?
達安Daan:我覺得最重要的區別是世界觀的區別。因為老一代的作家一般關注的是歐洲各國,我也來自歐洲,但我有一部分受到了美國文化的強烈影響。
皮佳佳:對,這一點我也認同。年輕的作家關注的東西實際上是全球的現象,他們更多的是有著全球的視野。
達安Daan:我關注的不僅僅是文學,我的創作靈感也來自于電影、音樂,甚至是游戲,所以我的創作靈感更加多樣。
皮佳佳:是的,電影、音樂,這些多樣的藝術形式更為現代的作家去接受和借鑒。我認為中國的80年代以后的作家大多數也是這種情況,他們對文學、對小說的看法,跟老一代的作家不同。首先是一種身份認同上的不一樣。老一輩作家特別強調“故鄉”,有的作家來自農村,他們的寫作還是根源于農耕文明的事態,還有一點就是回望故土,就算他們到了城市工作,他們依然一次次回想故鄉,并把由故鄉往城市變遷的沖突寫進他們的文字里。而現在年輕一代的作家,明顯是忽略“故鄉”的,他們沒有強調的故土意識,所謂吾心安處是吾鄉。就我自己的經歷,我覺得自己沒有所謂故鄉,我在湖南出生,三歲就跟隨父母到四川,在軍營長大,大學又回到湖南,然后到廣東工作,現在北京上學。我沒有故鄉的意識,我認為的故鄉就是我父母暫時停留的地方。我的故鄉就是我感覺能夠安頓身心的地方。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相信很多年輕作家跟我一樣感覺,我們更愿意寫我們當下的生活。所以,青年作家更多寫的是城市生活,這就是他們生長的地方,這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寫照。
達安Daan:這確實是跟老一輩作家的一個很重要的區別。我所有的作品關注的就是:我是什么,我們是什么,我們生活的意義是什么。這是這一代年輕作家的共同主題。我還有一個關注點就是:我們是從哪里來的。而老一代的作家就不會講到這些東西。
皮佳佳:對于我來說,“家鄉”就是我自己的生活本身以及我的靈魂安頓的地方。這跟我父母對“家鄉”的觀念是不一樣的。城市生活也是廣東的青年作家關注的東西,他們更多的是寫他們的疑惑,以及他們在嘈雜的城市里的孤單和疏離的感覺。還有在這不斷變幻的城市生活中的不安全感和不確定感,以及這種不確定中的一種渴望。
達安Daan:我認為這是非常準確的一個觀察。
林宋瑜:你們兩位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化,但你們是同一代人,所以很多思考都有共同點,這跟全球化背景還是有關系的。
達安Daan:今天的談話很有意思,尤其是,我覺得實際上我們兩個人之間有很多相同點。我還是有一點吃驚的,因為我以前對皮佳佳不了解,今天有了一點了解,而這種感覺,就像我對中大的學生的感覺一樣,原來是一點都不了解,有了一點了解以后就發現,實際上共同點是非常多的。
林宋瑜:我覺得達安Daan的小說的主題很受中國年輕人的歡迎。他的《最后之戰》的整個表達沒有國界的概念。一些老的經典作家如果停留在歐洲,他和我們會有一些隔閡,而年輕的作家就打破了這種隔閡。
皮佳佳:確實是這樣。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保有各自差異,依然可以溝通和交流的時代。
簡介:
達安·赫爾曼·范·沃斯是荷蘭85后作家,已獲荷蘭多項文學獎或入圍,活躍在歐美報刊。 他已創作了幾部小說:《星期天男人》(獲2012年安東衛獎提名),《沒時間失敗》(2012年),《遺忘》(2013年),《70》(2013年),《32號地產》(2013年,獲刀刃獎和halewijn prize獎提名),2013年他獲得De Tegel獎,獎勵他杰出的寫作。他的作品已被翻譯為德語、瑞典語、西班牙語等多國語種。同時為國際報紙DE MORGEN和DE VOLKSKRANT撰寫專欄,他的文章也發表在《紐約時報》、《時尚》(美國的Vogue)、《瑞典日報》及以色列的《國土報》等。
皮佳佳,80后,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現為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美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已出版小說集《方死方生》,小說、散文、古典詩詞、文藝評論先后在《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詩刊》、《青年文學》、《作品》、《飛天》、《南方文壇》等發表。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散文入選中國作協編輯的《2014年中國散文精選》。古典詩詞賦獲得全國多個征文獎項,小說獲得2016廣東省有為文學獎。
(攝影:陳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