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老街：1979-1983》

張黎明 著

深圳墟

1979年那陣兒，深圳市人少，只有墟日是當(dāng)時最聚人氣的時候。

深圳墟和墟日是兩碼事情。先說墟，佛山普君墟，升平墟面積大，有今天常見菜市場的好幾倍。1979年的深圳墟是市中心唯一的墟，比佛山墟小多了，是袖珍版，可趕墟的洶涌勁頭不比佛山遜色。深圳墟市濃縮在十字街人民路南段20米左右的盲腸地段，也就是2016年太陽百貨廣場東門口的那一小片。如今的地面還打了個銅標(biāo)志，上面是一桿秤。

深圳墟北端緊靠解放路，南端聯(lián)通了七拐八拐的小街小巷。

深圳像佛山一樣也有常設(shè)的墟日。墟日，也就是趕墟的日子。

深圳墟墟日農(nóng)歷二、五、八，還有特別的節(jié)日都是墟日。

熱鬧的墟市 ?(羅恩·策史葛 攝)

趕墟，她也有種說不出為什么的喜歡。她不明白這些奇異的鬧哄哄的趕墟，竟把一切吸引其中，包括她自己，那是不可拒絕的絕對魔力。

想想，或許這些從土地生長出來的味道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地氣。

日頭沒出，她躺在床上還沒有醒，就聽到了地表的聲音。四面八方的農(nóng)家從朦朦朧朧的暗處涌出，有聲有色地，并非潤物細無聲那種細膩纏綿，而是穿過小巷踏踏踏地洶涌而過，三個五個成群結(jié)隊，浪潮一般急迫迫真切切地趕去了。

小巷也開始動了，嘩啦啦地開門，還敲打別家的窗戶，鄰居婆娘們的大呼小叫，還能不夢醒嗎？

她突然想起這是星期天，得補充點營養(yǎng)什么的，于是一跳而起。

墟里很鬧，許許多多戴涼帽的大腳客家婆娘和許許多多講圍仔話的本地佬，互相穿插混合在墟市里。買還是不買，賣還是不賣，這是唯一的問題，各自嚷著不同的方言卻互相明白透里，聲量分貝極高，看似吵鬧，實為毫無殺傷力的斗嘴……

1980年的鹽田墟海鮮市場如深圳墟一樣熱鬧。澳大利亞采石專家策史葛很納悶，為什么堆滿了一籮筐一籮筐的鮮魚？找不到答案只有“咔嚓”下來了 (羅恩·策史葛 攝)

一眼看去這些搖搖晃晃的扁擔(dān)都壓得彎彎的，吱吱呀呀的聲響不算啥，那籠子里的雞鴨鵝比扁擔(dān)的聲音高出數(shù)倍地大叫。雞、鴨、鵝這類小家禽，尤其是個頭極偉岸的獅頭鵝，真叫得人心頭發(fā)顫。

紅撲撲臉龐的客家婆，汗?jié)竦囊律奄N緊脊背，黑色的大襟衫裹出結(jié)實豐盈的身段，可比跳龍門的鯉魚那樣有勁，坐或蹲，一雙大赤腳肆無忌憚或交叉或分叉擱在那些家禽的籠子邊上。遇到連老嫩母雞都分不清的她，人家一手抓了雞腳一手輕輕掰開雞屁股，一嘟嘴吹開細毛：雞項仔（小母雞）。

她根本就看不明白，也笑著點頭。

單車后架背著豬的赤膊佬，看起來瘦得一肋一肋排骨，不怎么有力，眉頭鎖得很死。背架上一左一右兩頭豬，少說也三四百斤，車胎也扁扁的，也不知道養(yǎng)了多少張吃飯的口，為生活，沒有法子。

策史葛跟著抬筐的漁農(nóng)終于找到了答案，一望無際的海邊晾曬著魚。咸咸的風(fēng)咸咸的味道，眼前是晾曬中的腌制咸魚！中國人最古老的保鮮方法 (羅恩·策史葛 攝)

最有趣的是賣蠔的女人，默默蹲在一角，不叫不喊。腳邊有一個小木桶，里頭有白白滑滑水淋淋的鮮蠔，賣蠔賣魚或賣蝦的都喜歡蹲在一起。她的臉黑紅透亮，皺紋不多，但每一道都如刀刻的深。這蠔取得不容易，一只只都是從那石頭縫里長出的，潮退的時候砸下來，再一個個撬出蠔肉，這等鮮美的東西，尋它的人多。皇帝女兒不愁嫁，賣蠔女子從來不吆喝。

大弟弟曾經(jīng)提了小半桶這樣新鮮的蠔回家，說帶旅行團去蛇口，在蛇口買的。怎么做？用慢火煎干，煎得很軟很香，兩邊有一點兒金黃就行了。真的，吃過那樣的蠔后，想起也會不停地咽唾沫“返尋味”。墟市里的賣蠔人，不知道那蠔是否來自蛇口。

墟市里的人擠擠碰碰，她也擠進去這里看看，那里蹲蹲，聰明的人看上了自己中意的就掏錢。沒有討價還價，那時節(jié)人們還沒學(xué)會這一招，心里都清楚值多少，出天價或大砍特砍的事情絕對沒有，精巧聰明的潮州人還沒有大舉進軍深圳。

她笨，反應(yīng)慢，不知道這洶涌的墟也像1979年的建材局那樣供不應(yīng)求。出門趕墟這兒看那兒看，一輪慢動作過后，最后發(fā)現(xiàn)想買的都沒有了，不想買的也沒有了，很慚愧地趕了一個兩手空空，不知道她趕墟還是墟趕她……

散墟了。

日頭從東到西慢慢地走，人們也慢慢地從墟市往街心移動，漸漸像一條湍急的小河，不時涌入十字街，主要是解放路比較大的百貨店、新華書店等等，其次就是人民路的小店鋪。

趕完墟的大嬸和姑娘在布店里嘰嘰喳喳，售貨員噼噼啪啪地扯動布匹，剪刀一斜，藍斜紋花布就各有各的主了；靠腳營生的鄉(xiāng)民或是單車?yán)幸膊煌〕堑睦戆l(fā)店，經(jīng)常把空的挑擔(dān)或運貨單車靠在門邊，人閉了眼靠在大躺椅里，也許心中盤算著這一趟凈賺了多少，該買點什么。打了個盹，發(fā)也理好了，摸出些零子，一角五分理一個發(fā)；也有的人懷里藏著錢，手里拿著空扁擔(dān)，一間間店鋪轉(zhuǎn)，這也好那也好，摸過了卻舍不得掏錢，這是留給阿妹上學(xué)的，皇帝老爺也動不得。

最熱火的是街邊小吃，“蘿卜粄”“糍粑”“炸蝦角”都發(fā)出誘人的香。掏出腰包，花一角幾分吃出一嘴油。要不，坐在小吃店來兩碗云吞面，高級點的就去新安酒家來一碟頭飯快餐、梅菜豬肉或者蘿卜牛腩。

深圳十字街1996年重建的時候，她特別留戀墟日，更想弄明白這深圳墟的歷史。它不是1979年墟日的那點范圍， 它的久遠要翻《新安縣志》，到底有多久遠？1909年廣九鐵路修成之前有它，割讓港島前有它。墟立何時？深圳博物館考證為明永樂八年(公元1410年)，距今六百多年。坊間有說清康熙二十七年《新安縣志》墟市條目中載有“深圳墟”，故得出深圳墟距今有三百多年歷史的結(jié)論。

這是記載日還是立墟日？她一腔疑惑去翻查史料，從隋唐至明清（公元581年至公元1839年），靠山面海溫暖濕潤的新安地域，盛產(chǎn)珠、蠔、鹽、漁、香，更有稻谷菜果，自然就有貿(mào)易集市。南頭、王母起始享有大墟之名時，琢磨那深圳墟絕對還是三個自然村之間很小的買賣場，此時是否更早于明永樂八年？這葉屋村、南塘村和油榨頭村，幾村之間的小墟集，如何年復(fù)一年越來越大？賣豬的漸漸多了，于是有了豬仔街；賣魚的也不甘落后，聚在一起自然成了魚街；酒米店和餅店以及布店、茶樓也自然而然地趕來了。

它如何靜悄悄地超越了不遠的湖貝，又如何與南頭遙相呼應(yīng)？直到今天，深圳墟沒了，“深圳”成了這片地域的符號，深圳墟立何日終歸成了奧秘，這替換之中的偶然和必然，留給后人去猜想了……

而《深圳近代史》記載，康熙八年（1669年）復(fù)界，恢復(fù)新安縣，鼓勵原籍居民返鄉(xiāng)耕種，實行招墾提供種子耕牛以及免一定年限賦稅的優(yōu)惠政策，東江流域、嘉、潮及閩贛兩省大批客籍農(nóng)民遷入，漸漸恢復(fù)各種生產(chǎn)，繼而商業(yè)貿(mào)易空前活躍。

清朝嘉慶道光時期，新安縣的縣城南頭和縣丞署大鵬城和縣內(nèi)其他人口集中之地共建有36個墟市，其中就有深圳墟。

這些墟市“有專門的商號，店鋪，如當(dāng)鋪、布匹店、日用百貨店、咸雜店、鐵器鋪及其他農(nóng)具等。農(nóng)副產(chǎn)品成行成市，有豬行、牛行、雞鴨行、米谷行，荔枝成熟時節(jié)有專門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