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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南:觀察世情,醞釀風暴
更新時間:2017-10-18 來源:《文學港》2017年第9期
《圖畫課》不是一篇可以從頭說起的作品,相反,我們應該從它的結尾開始來談論它:
弄堂里的風像一場預謀的風暴,席卷而來。地上的垃圾堆和柴葉被刮得滿天飛。雪蓮撫著墻上的石灰,走向自己的家。她干癟的背影像一只紙風箏,要被暴風掀起。
那是雪蓮給我們上的最后一堂圖畫課。那年我十一歲,雪蓮十三歲。
這是結尾的段落。這篇小說,我先后讀了多遍,有一個感覺始終不變:它的寫作過程,其實也是在醞釀“預謀的風暴”。
而小說一開始的敘述是無比平靜的。它取的是回望性的兒童視角,敘述者“我”是一個名叫小燕的女孩。小說從“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也就是九十九間開始寫起。九十九間是姚鎮最大的木結構老屋,曾為朱姓家族的祖屋,幾經風云變幻,到“我”出生時,其居民已失去最初的純粹,三教九流都在此聚集。
小說的敘事空間是闊大的,敘事時間的跨度也大。這樣寫的好處是起勢高,卻也容易流于空泛,尤其是對于短篇小說而言。好在從第二段開始,敘述的視域開始縮小,敘述也由虛轉向實,主要是鋪陳九十九間那些三教九流的居民之間的關系。同時,小說的情節也在逐漸鋪開,而老香、沙奶奶、嗆蟹老婆、小燕的父親、雪蓮,也包括小燕,這些人物的面容、聲調、性格與偏好,也隨之變得可感知。
《圖畫課》中哪些人物的關系最為重要?無疑是小燕與雪蓮之間的關系。小說里寫到的“圖畫課”,主要是與她們有關。這是整篇小說的主線,也是小說題目的由來。但是小說并沒有從一開始就直接寫她們之間的關系,而是蕩開一筆,先寫小燕的母親老香與雪蓮的母親沙奶奶之間的種種。先是寫她們之間的好。為了說明她們的親密無間,小說里可以說是極盡鋪排之能事,比如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又一起嫁到九十九間。她們親密地叫對方“老沙”或“老香”——這在女性之間并不多見,聽起來更像是那些講江湖義氣的男性之間的稱呼。她們甚至可以置了新衣服換著穿。她們甚至守著共同的秘密——沙奶奶有一個名叫阿強的情人。
然而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寫到老香和老沙之間實際上有微妙的算計。她們并非真的是那么要好。比如老香借錢給老沙買電視機,就包含著占便宜的心理——不單賺了名聲,還可以順理成章地去蹭電視看,一舉兩得。老香家房子的歷史問題和產權問題,則可以說是老香與老沙最終反目的原因。原來老沙暗地里在幫助她的上海表姐收回正由老香一家住著的房子,這使得老香與老沙不可避免地走向決裂。老香對此顯然是有怨氣的。怨氣的積累過程,在小說中同樣有完整的展現,比如說,老香因失去房子而日漸加深的恐慌,還有老香丈夫對老香的埋怨。他很早就提醒老香不應該與老沙交往。矛盾就這樣日漸累積起來。
還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對這兩者的關系進行了疊加——加上了嗆蟹老婆。由此,雙邊關系變成了三邊關系。老香與嗆蟹老婆、老沙之間關系的變化,也是小說中著重鋪陳的。老香先是與老沙好,與嗆蟹老婆疏遠,因為房子的緣故,老香開始與嗆蟹老婆結盟聯手對付老沙。在這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嗆蟹老婆與老沙的對罵,以及老沙遭到她老公的毒打,則是這三個人所構成的風暴強度達到頂點的時刻。
《圖畫課》中最大的風暴,則發生在小燕與雪蓮之間。小說中寫到,雪蓮并不是一個十分聰慧的女孩,在學業方面遇到很大的問題,時常留級。雪蓮實誠,“喜歡認死理。每次玩游戲,最倒霉的肯定是她。”但雪蓮善于畫畫,畫得出彩。小燕則剛好與雪蓮相反,書念得很好,腦筋也靈活,畫畫卻怎么也畫不好,“畫只狗都像坨屎”。這種性格的反差,我不知道是有原型還是作家刻意安排的,但無論如何,這在小說是非常重要的。正因為性格不同,反差大,這樣才有沖突,才有復雜的關系,才有不同的命運。如果一篇小說里的人物性格是一樣的或只是大同小異,那這樣的小說很可能是無趣的,小說里的世界也只是一個平面的世界。
小燕與雪蓮雖然都是孩子,但是她們之間的關系,其實也挺復雜。這兩個孩子在智力方面并不對等,性格也不一樣。小燕的聰慧、機靈,都使得愚笨、實誠的雪蓮成為弱的一方。尤其是小燕身邊還有一個性格蠻橫的表姐,這樣雪蓮就更為弱勢了。小燕和雪蓮之間,固然是有友誼,但并不是一種完全對等的友誼。小燕與雪蓮之間的關系,也受制于她們母親之間的關系,受制于兩個家庭之間的關系,受制于時代。于是,兩個孩子之間原本較為單純的關系變得錯綜復雜了。那些風暴般的沖突,就是在這個越加復雜的過程中得到醞釀并最終爆發的。
《圖畫課》中至少有三場風暴。嗆蟹老婆和老沙對罵的時刻是其一,這是聲響很大的風暴,伴隨著閃電雷鳴。老香知道老沙被毒打后也是其一,這是無聲的風暴,主要發生于老香的內心。對老香心理轉變的處理,是小說中非常精彩的筆墨。老香先是“拿鋼針劃劃自己的頭皮”,準備“溫柔悠閑”地看好戲,等到老沙真被毒打了,老香的感受又是非常復雜的。那時候在她心里奔突的,不只是報復的快意,也有恐懼,以及并不完全是虛假的對友誼的看重。《圖畫課》并沒有正面寫老香的心理轉變過程,而是把老香內心交戰的過程省略了,只寫老香的內心風暴平息后的場景:“頭頂咚的一聲巨響,好像木箱子翻倒了。我跑上去,見床邊的木凳橫在地上,母親正趴在床沿上,對著痰盂嘔吐。她的長發垂掛在前額,隱蓋著蒼白的臉。尿騷氣混雜著酸菜的腌臜味,在空氣里發酵。”這是明智的處理方式,給讀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起到了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雪蓮為了維系與小燕之間的友誼而選擇站在小燕的這一邊,甚至以“圖畫課”的形式丑化她的上海姨媽,則是小說中最大的一場風暴。它有一種風卷殘云、裹挾一切的氣勢,甚至能夠把前面已經爆發的那兩場風暴吸納進來,成為它的一部分。
我本來想在文章的開頭就說明,《圖畫課》是一篇好看的小說。為什么好看?其中一個原因,是它寫出了生活本身的復雜和豐富。生活本身關系萬千重,重重交織,互相纏繞,并不好寫,《圖畫課》卻在有限的篇幅里寫出這種復雜和豐富。但這是否就是作者寫作這篇小說的最終目的?我覺得并不是。說到底,《圖畫課》的目的,應是寫人——世態人情中的人,在復雜關系中的人,大時代中的人。
我不知道《圖畫課》的作者俞妍是否喜歡汪曾祺,是否喜歡畢飛宇,但在這篇作品中,我隱約感到她受過他們的影響。或者說,他們有著相似的美學趣味。畢飛宇曾經說過:“對小說來說,人物是目的,但是,為了完成這個目的,依仗的卻是關系。關系沒有了,人物也就沒有了。關系與人物是互為表里的。”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圖畫課》,是相宜的。《圖畫課》中對世態人情的重視,對人物關系的重視,跟汪曾祺的《受戒》和畢飛宇的《哺乳期的女人》等作品,可以說是一脈相承。《圖畫課》中所寫到的人物,也大多生動立體,各有各的特點。即便是次要人物,比如小燕的父親張志文,《圖畫課》對他其實著墨不多,但是在非常有限的文字中,我們同樣能感知這個父親的形象,看到他的性格特點。他是隱忍的,也是正直的,身上有一種無能的力量。
《圖畫課》里面的人物,都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圖畫課》并沒有正面寫大時代,沒有正面寫大時代的大。這種大,在小說中是背景式的存在,是一筆帶過的。俞妍沒有直接寫大,而是試圖以小見大。《圖畫課》不是一篇正面強攻型的小說,相反,它的行進方式是迂回的。對于那些小的方面,比如說,小人物的小心思,俞妍的觀察是細致入微的;對細節的經營,則經過慎重的思考,也大多落到了實處。小說中的那些風暴,果真是“預謀的風暴”。
我并不認識俞妍,就《圖畫課》來看,我覺得作為作家的她是熟悉世態人情的。對此,她有觀察的熱切,也有講述的熱誠與耐心。
2017年4月8日于廣州
李德南個人簡介及聯系方式:
個人簡介: 李德南,1983年生,上海大學哲學碩士、中山大文學博士,現為廣州文學藝術創作研究院青年學者、專業作家,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創意寫作專業導師等。在《南方文壇》《文藝爭鳴》《詩刊》《花城》《山花》等報刊發表各類文章約70萬字,著有《“我”與“世界”的現象學——史鐵生及其生命哲學》《途中之鏡》《遍地傷花》等。先后入選中山大學博士研究生創新人才、羊城青年文化英才、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獲《南方文壇》年度優秀論文獎、湖北省優秀學位論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