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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生活的原貌寫不同的文字
更新時間:2018-06-13 來源:廣東作家網
魏天真:當我讀《在明孝陵乘涼》、《一個人的寫作》以及后來的《化妝》、《大老鄭的女人》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想到、能夠理解你為何要寫作又是怎么做起小說來的,但恐怕不是所有的讀者都知道,所以,很想請你就這個問題談談,也就此驗證一下自己的感覺。
魏微:嗯,可能是有話要說吧。對過去二十年,1970—1990年,我是真正生活過的。我在其中摸打滾爬,投了很多感情,可能我就是想對那段生活說話。
魏天真:在你的寫作中,“記憶”很重要嗎,關于童年、青春期的記憶?我覺得,想象在你的小說中也很重要,但想象好像都是附著在記憶上的。因為你的許多作品都給我留了一個特別的印象,就是,有一個成年的“我”——二十八九或者三十歲的女子在回憶,當然有時也可以是一個年齡相當的男子,比如《拐彎的夏天》就是。回憶中的“我”又記取了兩個重要的年齡段——十六七歲和四五歲——的事情。半大女孩又站在這個十六七歲的位置,想著五六歲時做小女孩的光景。這個印象的特別之處就是,我看到一個成年的人在這里看她的少年時代,看到的是少年的她在回忘她的童年,這很像兩面對照的鏡子形成了一個無窮的長廊,很清晰也讓人覺得有點隔膜。總之,這些與時間有關的年紀、與年紀有關的時間給我印象很深,在《鄉村、窮親戚和愛情》、《大老鄭的女人》、《儲小寶》、《姊妹》里頭。還有一些小說不會同時出現這些時間,或者說沒有這么明顯完整,但給人的感覺,還是你在回望過去,那個過去的你也在回望過去。你能說說這個話題嗎?
魏微:這個說法有意思,就是我小說里的兩面鏡子,一個成年人在回憶她的少年時代,這個少年又在回憶她的童年時代,其實他們都是一個人。你說的是這個嗎?我沒有刻意這樣寫,要是刻意,我是寫不出來的,這個技術難度挺大的,兩面鏡子對照,這怎么寫啊?我寫小說,雖然磨得厲害,但基本上還是自然而然流露的,不去考慮章法、結構那些抽象的東西,就是憑直覺。我其實很看重直覺的,雖然這一路寫下來,直覺也慢慢消磨殆盡了,挺可惜的。
我是想把小說寫得跟生活一樣,就是照著生活的原貌寫,生活是什么樣的,我的小說也想是什么樣的。你上面提到的幾篇小說,都有這個意思。“回憶”是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天性使然,我從小就戀舊。我也意識到這一點,就是八十年代的時候,我開始回望七十年代。九十年代的時候,又開始回望七八十年代。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年,有點“濃縮人生精華”的意思。
想像力我是不行的,可能有一點,但絕不是天馬行空。這是我的一個弱項。我偶爾有點想像力,也僅限于對一個場景的設置,其實這都算不上是想像力。你一個寫小說的人,總歸要設置一些場景,虛擬一些人物關系吧。我呢,差不多是那種很寫實的作家——我希望自己是這樣,當然也沒做好。
魏天真:你說的這些其中也有的是我一直在琢磨的,在重讀你的小說的時候,我過去曾糾纏不清的問題又冒出來了。比方說你說自己是照著生活的原貌寫,寫的跟生活一樣,可不久以前不是有新寫實啊、零度寫作啊、原生態啊等等,人家也是說照著生活的原貌寫的。為什么你和他們的大不一樣呢?為什么我會懷疑自己對你的小說有偏私的嫌疑呢?我在說服自己的時候就想,那可能是作者看取生活的方式不一樣,同是生活原貌,到了他們的筆下也就隨物賦形了。一個人可能沉醉于生活中,可能跟生活親近,親近到狎昵的程度,也可能自認看破紅塵或者天生優越而睥睨眾生,那你呢,我感覺你的態度不是這樣子的。你說自己想像力不行,但讀者可能感到你的小說有浪漫懷舊的詩意;你以為自己在濃縮人生,大家可能讀著覺得閑散飄渺得很呢。那么你對生活是什么態度,我只能憑閱讀印象,推測生活的原貌為什么成了你筆下的樣子。也許,你對過去的生活就好像對待一個站在面前的人。不論是一個熟人還是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現在陌生了的故人,他那樣來到你跟前,你得認真地看他、聽他或者回避他,總之是不得不認真對付。是否可以說你在寫作中把生活重歷了一遍,這一遍你是小心翼翼地、狐疑地,也是虔敬地甚至是感激地,重新經歷的?
魏微:可能是這樣。我說照著生活的原貌寫,其實生活是沒有原貌的,因為每個人眼中的生活都不一樣,那么這里就有一個視角的問題。我仔細想了一下,大概我跟新寫實的區別就在于,他們用客觀視角,我呢,主觀性多一些,就是以一個孩子的眼光來看世界,這個孩子比較敏感,也通人情世故,她就想要把她所看到的世界寫出來。
說到對生活的態度,我其實沒什么態度的,我真正的生活是在我寫作之前,在七、八十年代,我的家鄉小城,和家人在一起……就是這段時間。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我就不在生活里了,也不是刻意的,就是感覺漸趨麻木,對一切都不太起勁,好像被什么東西排斥了,就是站在外圍,進不去。當然我也沒想進去,屬于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那種。其實也挺好的,就是你不再投入感情了,不像前二十年,我是把自己放進去的,那不一樣。
魏天真:我覺得你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作家——這是句廢話,我已經看到不少人說你的與眾不同了。我是指你投射在小說里的一種內省的意識,你筆下的人物不論是哪種性格氣質,總有一種明顯的剖析自我的傾向,包括最近的《家道》里的這個“我”。我想請教你的是,賦予這些人物以不斷反省的特點,這是你寫作時無意識的習慣還是一種自覺的意識?
魏微:內省我還是有的,另外我對人心也很感興趣。這個不單在我的小說里,我生活中也是這樣。我看人待事沒什么是非觀念,惟一感興趣的就是人心,就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怎樣的一種性格,你能做出什么事來……你把人心吃透了,不管生活中發生了什么,你也不會覺得奇怪。比如一個老實人,他偶爾也會撒謊的,他瞞天過海,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這是人之常情。不能一寫到老實人撒謊,動不動就是臉紅,他為什么要臉紅!你這等于把人給看扁了,你瞧不起人家!你作為寫小說的人,必須要具備這樣一種素質,就是尊重你筆下的人物,要跟他平等對話,哪怕他是文盲。人心太深不可測了。
魏天真:是啊,你也說到尊重。我喜歡你的作品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讀到了尊重。對人事萬物也包括自己的尊重。
魏微:可能是,你把自己看得低一點,就容易有尊敬。我就覺得寫作的人吧,可能真要把自己放低,否則的話你怎么寫啊,你把自己放在一個俯瞰的位子上,這是神的位子,不是人的位子啊。
魏天真:最近幾年我一直在做女性寫作的研究,我也許有點偏頗但還是忍不住一再批評女性作者缺乏內省。其實,一般男性作者未必不缺少甚至更需要內省,也許因為對同類總會抱有幻想和希望,難免更苛刻些。這也是我一直不敢也不能在自己的文章中討論閣下大作的原因。我讀了你寫的《一個人的寫作》,覺得非常認同你的一些看法。但在現實生活中我也有個比較悲觀的看法,即,真正的內省(為了在精神上得到凈化和提升的)很少很少,出于算計的自我審視很多。想請你說得更具體些,你說的寫作要負的責任,以及純正的寫作,是指什么。
魏微:內省我還是有一點的,可能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愛自己,但我一直在克制這種情緒,就是覺得自戀自憐挺傻的,可能自己不覺得,外人看著就覺得肉麻。我有一次讀雜志,讀到一個成功女人的訪談,她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優秀,一切都是最好的,倘若男人不愛她,那是男人的損失,諸如此類。真的挺傻的,能這樣說話的女人,她的智商一定有問題。
其實男人女人一樣自戀,女人的表現形式低級一些,善于自己造幻覺,相信自己生得美,有魅力,穿一件新衣服也要顧影自憐,就是狂熱跟自己戀愛上了。男人隱蔽一些,但也好不了哪兒去,假若他的肉體不怎么可愛的話,他愛的一定是自己的精神和思想,這個你想想,挺有意思的,人性弱點吧,只要不過分就行。
魏天真:就《一個年齡的性意識》來說,在這個小說里頭,兩個年輕女士(70后)談論上一代(林白她們)的女性寫作,那種態度耐人尋味。我很好奇,你真的相信她倆是真的認為自己比那些大她們十歲左右的女士更老,還是你自己在以一種文雅的態度表達對前輩的否定、甚至是憐憫?
魏微:我跟林白是很好的朋友,她這個人其實非常單純,就是她不在現實里,沒有社會經驗。她比我有激情,容易相信一些東西,容易被蒙蔽——當然也就這么一說啊,生活里她也未必真這樣。你讀她的小說就會發現,尤其是早期的小說,她很敏銳,身上有一種天然的東西,對人情世故不是很在行。她比我大十歲,可是心理年齡比我小得多。我呢主要是心老,就是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行為不太配合,常常會做些傻事。這個其實也是不成熟,但是相比林白,我覺得自己是老了。
我這也是瞎說說啊,不一定準確。我就覺得吧,她們那代人其實很單純,從八十年代走過來的吧,身上普遍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東西,相信人心是善的,可能她們的文學啟蒙一開始是俄蘇文學,后來才是現代派小說,就是身上有一種情懷。我們這代人則非常世故,我是1989年參加高考的,然后才接觸社會,不一樣了,時代變了。我現在讀俄蘇小說,像屠格涅夫那一代的,根本讀不下去,為什么?心境變了,身上沒有那種古典情懷。我從一開始就相信人心是復雜的,你叫我回頭去相信那種單純的東西,不可能了,我回不去了。這個,算是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了。
第二個問題也有點道理,但不是基于對前輩作家的否定,而是想寫出一點不同的文字,以區別于她們那代人。其實林白、陳染、徐曉斌的文字,我都集中讀過,那還是十年前,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一讀就覺得眩目,她們的文字太漂亮了,情緒飽滿,意境迷離,我當時就想,小說寫到這種份上,真是有點寫瘋了,就是你獲得自由了,天馬行空,興之所致,怎么寫都對。就是你再怎么挑剔,挑來挑去還是才華,太奔放了,藏不住啊。
我呢,不屬于這一路的,我天生就不是奔放的人,就是有點擰巴,對自己很克扣。我要是有一樣好東西,比如一件漂亮衣衫,必定藏著掖著,不讓人看見,必定要等到滿大街的人都穿上它,我才會穿,這樣我走在人群里,就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我喜歡沉著一些的文字,像博爾赫斯、卡夫卡他們,我讀他們的文字就滿心歡喜;我讀女作家的文字呢,雖然也很漂亮,可是我心里會發慌,好像有點喘不過氣來,我一開始以為自己是嫉妒,就是你嫉妒人家的才華,因為你寫不出這樣的文字來。后來我發現不是這樣的,因為有一次我讀林白的《米缸》,這是她中期的作品,我就非常喜歡,為什么呢,因為她開始寫生活了,她的文字里有日常,有一些很普通的小市民,日子過得很艱難。我喜歡這個東西,就是她的小說觸到地氣了,讀這樣的小說,我心里就不慌,覺得很踏實。
這是個人趣味吧。其實杜拉斯也有這個問題,就是太個人化,遠離世俗生活,文字美得叫人眩暈。但你不能說杜拉斯不是好作家。她是好作家,林白她們也是好作家,她們創造了一種特立獨行的風格,很自由,很奔放,就像跳舞的鄧肯一樣,非常風格化,這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其實就成了。我不是這一類的作家,但我也不遺憾。我就是要老老實實地去寫生活,寫時代,寫人……好比在我們的文學傳統里,她們是大膽的越軌者,我是平庸的守成人,你畫個圈給我,我就在這圈里走路,一般不會越雷池。呵呵,我跟林白沒聊過這個話題,但愿她看到了別生氣。
魏天真:不會那么容易生氣吧。不過你這么說我也得考慮考慮了,碰巧我剛剛完成的兩篇論文——幾乎是同時——就是關于你的和林白的作品的解讀,是我“最近十年女性寫作問題研究”的組成部分。“問題研究”嘛,自然就一個勁談問題,我豈不是要引發林白女士的雷霆之怒了。當然,我這樣說不免抬舉自己。不是說過尊重嗎?抱著真誠和尊重,是可以討論問題的。順便問一下,你覺得批評家或同行們的意見重要嗎,對你有無影響?
魏微:可能有影響,但我又不希望受影響。理想狀態是,我寫我的,不管外界的評論,我有自己的一方世界,那么我就要把這個世界表達出來,好壞權且不顧;寫作是為了什么呢,可能就是我要說話,我想找到一種自由的表達,通過這種表達我能得到某種釋放,當然這是理想狀態。一般是,表揚話在我身上不太會有影響,也就那么一聽,聽了挺開心,到此為止;批評話呢,就不太好說了,假若眾口一詞都說我寫得很差,我該怎么辦呢,還會那樣寫下去,還是放下來想想?我想可能是后者。所以批評的意見對寫作還是會有影響的,有的人不承認,我覺得這不誠實。不可能沒影響的,肯定有,誰也沒活在真空中。
魏天真:我覺得有一個小說與其他小說很不同,跟你自己的其他小說完全不一樣:《校長、汗毛和螞蟻》。起先的一部分,像一個寓言、一個模仿的現代派小說,讀著讀著就很“現實”了。那個當校長的、沒有名字的主人公從玻璃窗的一個固定小框格看天,讓人揪心;你覺得是什么使你相信自己能寫好、寫活一個男人,或者,要塑造一個男性形象,你覺得有什么障礙沒有?
答:噢,這是我早期的東西,基本上被我否定了,我現在都不敢讀。這篇小說是我寫作的一個異數,寫這篇小說的一個直接原因,是當時正在讀圖森的小說,就是那個比利時作家,后來去了法國,被稱為是繼承了“新小說派”衣缽的。我當時迷圖森迷得一塌糊涂,現在也很迷,就是他的細節描寫,全是細節,不動聲色的,很冷靜,可是通篇讀下來,你就讀出了人的無聊和絕望。太絕望了。我就想,圖森怎么能把小說寫成這樣,沒有情節,沒有故事,沒有心理描寫,就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躺在浴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或者擺弄擺弄照相機,或者去冰箱里取點東西吃吃,我們無聊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樣,但是圖森把這個狀態寫活了,寫得很迷人,全是靠細節撐著的。我覺得這是很了不起的。
我這篇小說完全是模仿之作,之所以否定它,也是這個原因,就是覺得小說里沒有自己的東西,不是“原創”。我是從這篇小說之后,悟出了一些問題,就是覺得不能再這樣寫了,再寫就是死胡同。其實我很感激這篇小說,必須要走這樣一條彎路,我才能服氣。
我現在對小說的理解就是,寫作必須要真誠,寫作要有自己的“生命軌跡”,比如圖森寫這類小說就是真誠的,我寫就是“東施效顰”,因為這不是我的題材。我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想法,就是要找到自己的題材。當然你讀這篇小說時,能讀到揪心,這個還是給了我信心。我寫這篇小說時,其實還是動了點腦子的,就是貼著人物的內心寫。我對男人當然不了解,但是我對“人心”有點了解,這就夠了。人心的差別其實并不大的,你寫一個人物,不拘男女,只要你鉆進他的內心,把他當作“人”來寫,寫得慢一點,多琢磨幾下,這個其實也不難的。
魏天真:雖然你我都是女性,雖然一直都有“女性寫作”話題的鼓噪,雖然我就是在做女性寫作的研究,但我向你提問時,一直在努力撇開這個話題——我真的很執拗。現在我要問的是,你怎么看肖紅的寫作,她對你有無影響。以前讀你的小說,有時會覺得像張愛玲啦、肖紅啦、王安憶啦,或許根本沒等到我這樣覺得,已經有人這樣評價你了。現在我也不太清楚真是我自己得出的這種印象,還是人家的評價影響了我的感覺。
魏微:是,我受張愛玲、蕭紅影響很大。張對我的影響主要是技術上的,她的小說技法太嫻熟了。她是那種不可及的作家,學也學不來的。精神上我離蕭紅更近一些,她身上有一種很樸素的東西,很本色,她一生追求溫暖,其實活得寒涼,她的小城背景,對窮人的態度,對日常的書寫……這個也是我感興趣的東西,也不是刻意學她吧,其實蕭紅也是學不來的。精神這種東西你怎么能學得來呢,這是你天性里就有的東西啊。
魏天真:你的小說中有一些專屬于你的詞匯,麻鈍、荒遠、荒冷、灰敗、不很有感情、含糊,尖叫,等等。你是不是非常在意小說的語言?
魏微:是,非常在意。語言是最基本的東西,其實小說是有門檻的,語言是第一道門檻,你不過這個門檻,你寫的“小說”就不能算是小說,充其量就是一故事。我讀我們當代的小說,發現很多作家都是在講故事,而不是在寫小說,這個太遺憾了。其實有的人連故事也講不好,就是你連最基本的東西都沒過關,就在那兒急就章,寫完了就拿出來發表,這種狀態其實是很瘋狂的。我自己的情況是,我對小說的技藝,包括語言、敘述、描寫這一類的,從很早就意識到了,但是我的技術也不行,越寫到后來越發現自己不行,為什么呢,就是自小沒受到完備的文學訓練,屬于半路出家,沒做童子功。
我前陣子讀凡高書信集,就是他跟弟弟的通信,洋洋五十萬字,我從頭看到尾,真是看呆了。凡高太了不起了,他若不是畫家,也會成為一個出色的作家。你看他的風景描寫,很多古典文學大師都比不上。簡單的幾句話,就把他那個時代的街道、房屋、風俗人情全寫出來了,而且寫活了。凡高太刻苦了,他發瘋前幾天,還在臨摹倫勃朗的畫。技藝這東西其實是無止境的,這對畫畫和寫作來說都一樣。
魏天真:你說的凡高通信集我早些年讀過,書名好像叫“親愛的提奧”。當時也覺得很好,很感動,也許那時我沒能真正理會他的妙處。你現在提起來,倒從我心里拎出了一種模糊的感覺并且把它理清了,就是你說的追求溫暖而活得寒涼。現在想起那些信,只記得他說了那么多話,講了那么多事,到末了總得開口向他弟弟要錢。我仿佛又看到他又愧疚、又期待的樣子,難過得不行。
魏微:是《親愛的提奧》,我是真喜歡,比讀小說叫人感動。比如有一段,講他異地而居,他父親千里迢迢來看他,父子兩人在屋子里坐了一會,后來他送走父親,回來的時候看見父親坐的凳子還在那兒,他用手摸了一下,捂臉就哭了。梵高實在太迷人了,可能是個性原因,我對一切潦倒的藝術家,像梵高,卡夫卡他們,都心存敬意。
魏天真:不拘哪種情形,一般地說,在你落筆寫一個小說之前,語言、故事或者事件、情感或者說心理,其中的最直接的驅動力是什么?
魏微:貼著生活寫,把它寫得更真的似的,就像生活本身一樣。這個標準就看你怎么看了,你可以說它很低,因為這里我們先不談想像力、思想、情懷這類很嚇人的東西。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標準又是挺高的,生活是什么呀,這個你細細想想,會把每個作家都嚇倒的。我傾向于以為,這是一個很高的標準。我這樣說,但愿不要被誤以為野心太大,搞不好就想寫名著,其實不是,我做不來那種事。我差不多就是那種手藝人,假若我是石匠,想雕出一個仕女來,我一定會照著生活中的仕女,她的神情,甜蜜蜜的微笑,她被風吹起的裙裾,我不會想著要把全人類的負荷都壓在她身上,這個很有思想啊,但是我看到的仕女不是這樣的。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個手藝人,忠實于生活,在一刀一斧中得到一點小樂趣。
魏天真:再比如“尖叫”,雖然是你常用的一個詞,但顯然,它不僅僅是一個詞語,你的好多篇目里都寫到“尖叫”------
魏微:有意思,我是經你提醒,才意識到“尖叫”也是我小說的關鍵詞。按說這不該是我的詞,因為風格不符;但細細想來,這好像又是我的詞匯。因為我的小說多寫日常,日常雖平靜,內里卻有大波瀾;你不克制,它就會掀起滔天巨浪;你一克制,人心必有壓抑,尖叫是很符合這種壓抑的狀態的。嘿,我這叫不叫自圓其說?
魏微:我覺得了不起呢。因為我也覺得,你的小說除了在《化妝》里頭有很少幾處有稍顯尖銳的語氣和堅硬的情緒,其他大多與“尖叫”不搭界。但是,尖叫就是在文本世界的某些地方若有若無地隱現著,你的說法很是提醒了我哦。
魏微:我這也是瞎說說,平時很少想這些的。
魏天真:在關于《家道》的創作談里,你說到謀求改變,因為擔心自己寫不出來了,是這樣的嗎?能否再具體談談你說的“改變”?需要改變的僅僅是說話的腔調嗎?
魏微:是,問題挺大的。我也搞不清問題出在哪兒,就是寫不下去了,不是題材的問題,題材我是有的,手里有五六個,還包括一個長篇。這些題材挨個挨個都想得很清楚,可能是想得太清楚了,反而不知如何落筆。我以前寫小說不是這樣的,心里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就開始寫,雖然寫得慢,但基本上還是順暢的。我寫過幾篇我覺得不錯的小說,這都是在早期,那時我對小說的理解還很渾沌。我覺得那是寫作的最佳狀態,就是很渾沌,有點懂,但又不是很清晰。我覺得好作品都是無意間得來的,是在你沒準備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是不難的。一個作家的一生,偶爾寫出幾部好作品,這并不難,只要你認真。
寫作真正的難處,是在后期。就是你要堅持寫下去,形成自己的風格,你還要打破這種風格,以激活對寫作的熱情。這時候你腦子里已形成了對小說的基本認識,很清晰,人在清晰的情況下是不能寫小說的,但是寫作寫到后來,是必定要清晰的,這是規律,每個作家都躲不過去的。那么我覺得這里頭就有一個寫作的命數,就是有的人過了這個坎,有的人過不去。
我現在正在這個坎上,很難受,已經兩三年了。我一年只能寫一個短篇,像蝸牛一樣爬,茍延殘喘。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有靜等,另外就是讀書。我偶爾也會跟人說起,寫作是件多痛苦的事,但私下里呢,我也不以為我這痛苦就值得一提。每個作家都會經過這一關,我們必須要學會承受,寫作就是難受的事。什么是好作家呢,就是他一生不斷為自己設置障礙,他再越過障礙,往上爬。王小波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寫作就好比登山,人為什么要登山呢?王小波的回答是:因為山在那邊。
我現在自然算不得好作家,因為我連一個山頭還沒爬過去,我還沒寫出我最好的作品,我正在等。寫作是需要等的,使蠻勁沒用處。寫作是需要光的——我一個朋友這樣說過;那么我現在就在等那束光。
我清楚我現在的問題,不是題材,是表達上出了問題,所以我說要重找“說話的腔調”。題材是沒問題的,這幾年我想得挺多的,我以前寫作,是有一搭沒一搭,那么寫了十年,有些東西就串起來了,知道哪一塊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我想找到一個更確切的方式來表現這些東西。
魏天真:你在等,你的讀者也在等啊。并不著急,是靜待分享那種心靈的快樂。
魏微:是,不著急,慢慢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