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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短篇小說
更新時間:2018-06-13 作者:魏微
都說短篇難寫。我想短篇的難寫,主要來自篇幅的限制,它有點像玩雜耍的,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高難度的空翻:躍起,團身,旋轉,落地……總之要有頭有尾,收放自如。我的意思是,就小說的基本要素,短篇是一個都不能少,它是“螺螄殼里做道場”,雖只有一枝半葉,也須搭出個“花繁葉茂”的意思出來。
而且好的短篇,正如一切好的藝術,指向從來都是模糊的,不確定的,并不止于一個故事,幾個人物,音容笑貌,命運轉折……這些都是小說的外在形跡。我想大抵能稱得上是藝術的,都是先落于一個形跡,而后又躍過這形跡,指向廣大和豐富。所謂“詩無達詁”,詩的指向可是有盡頭的?
我近來也許是讀詩的緣故,更覺得“詩性”當是小說的最高追求,而不是所謂的思想性、深刻性,這些當然也很重要,而詩性則是囊括了它們且又多出來的那部分,就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所指又有所指,是以一及十、及百、及千萬……我想這樣的小說才是有嚼頭、有意味的。而短篇因為體量的限制,以及由此帶來的手法上的簡略、省儉、留白等,在本質上是更接近于詩的,因此說它難寫,需要高難度的技術支撐,當然也有道理。
以上都是泛泛而談。小說家若是存了這個心去寫作,我想大抵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即便寫出來了,也必是僵硬寡淡,面目可憎。魯迅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過,他寫作前,向來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起了個頭,一句帶一句的,慢慢那個東西就出來了。這是經驗之談,大凡搞創作的人都有這個體會。
文學不過是沒話找話,因此,開頭的那第一句、第一段才顯得格外重要,就是找話頭,定基調,像歌者在定調門,調子起高了、起低了,都會唱得很難受,甚至唱不下去。小說也是這樣,開頭開對了,把語感帶出來,一句接一句,句句飽滿,活蹦亂跳,那下面寫起來可叫一個舒服,就是沒話也找出話來了,說著說著就開始情真意切,簡直是在跟人掏心窩子。這小說就算是寫活了。
當然寫到中間也還會碰上麻煩,各人的麻煩不一樣。有的太依賴語感,直接成了話癆,這樣的寫作當然很舒服,只是苦了讀者,讓人厭倦或憤怒;有的寫到中間,苦于人物關系、情節設置還不成形狀;我是正好相反,寫到中間,像情節、細節、人物、結尾等都有了,但往往會卡在別的方面,比如敘述,——這關涉技術,然而說到底還是狀態。狀態好了,一切都不成為問題;狀態不好,一兩句話就能卡死你。
我寫小說已有些年了,以短篇居多,并不因為短篇難寫,我要“知難而上”;純粹是寫成了習慣,形成了一個思維定勢,感念于一個詞、一句話、一個場景或情境,起念去寫短篇是有的,雖然寫出來的往往是另一回事。從這個意義講,創作可能是世上極無厘頭的一件事,尤其是短篇小說,它的起念就不周正——周正的應該是先有故事、有人物,方動念去寫,但老實說,這樣的寫作其實也沒多大意思——又兼篇幅約束,技術不達,或者一念之差,失之千里,最后弄出來的是何等怪物,大概小說家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再說說技術。我不是很愿意談這個,雖然明知它的重要性,尤其對于短篇而言,技術也許相當于“命喉”一樣的東西,因為太短的篇幅,你必須學會控制,不能天馬行空,但小說本是天馬行空的事,否則便寫不好,因此這里便有平衡。我總覺得,寫短篇是像走鋼絲繩,是在極大的約束里尋自由,自由到忘了是在走鋼絲,而是平步青云,然而畢竟又不是真的平步云端上,因此一步一探,搖搖晃晃,保持艱難的平衡。這當然是技術。
技術照我看,是介于有形無形之間,是有這么回事,大而化之地談談當然沒問題,但是往細里便不好談,一談就死。可曾聽過走鋼絲的說,他這一步怎么走,下一步又怎么走?照實說,他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怎么走的。他平時雖訓練有素,但一旦站在鋼絲上,便什么都忘了,只是凝神聚氣,意念中這是在走平地。那平時的訓練,此時已化成了下意識的動作,走走停停,修修補補,至于為什么修補,他又不分明知道,只是憑感覺和經驗。
寫作何不如此?小說家談創作、談技術,類似于走鋼絲的談走步,那是要引人發笑的。雖然懂是很懂的,那里頭彎彎繞繞、骨骨節節,說起來確實有道理,然而說到底,寫作又是最沒道理的事。那些有道理的話,諸如描寫、敘述、語言、對話、節奏……也只好課堂上教教中學生,不能證明你就能寫出好小說來。湊巧寫出一篇,也不代表這一篇已經解決的問題,到下一篇就不再來為難你,正如走鋼絲的再是技術嫻熟,也難免有掉下來的時候。
這便是我對于技術的態度,它至關重要,但我以為,也不必太強調;小說里另有一個紛繁詭譎的世界,那是屬于“人”的,是活的,流動的,豈是區區技術可以抵達、窮盡的?即便只從技術論,最后成全小說的,怕也不是技術本身,而是直覺或本能,它們自會告訴小說家,哪兒寫壞了,哪兒該停一停……就文學而言,我認為那看不見的直覺或本能,委實要比那看得見的技術來得更可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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