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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鄭的女人(節選)
更新時間:2018-06-13 作者:魏微
有一天,大老鄭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這女人并不美,她是刀削臉,卻生得骨胳粗大。人又高又瘦,身材又板,從后面看上去倒像個男人。她穿著一身黑西服,白旅游鞋,這一打眼,就不是我們小城女子的打扮了。說是鄉下人吧,也不像。因為我們這里的鄉下女子,多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的打扮,她們不洋氣,可是她們樸素自然,即便穿著碎花布襖,方口布鞋,那樣子也是得體的,落落大方的。
我們也不認為,這是大老鄭的老婆,因為沒有哪個男人是這樣帶老婆進家門的。大老鄭把她帶進我家的院子里,并不作任何介紹,只朝我們笑笑,就進屋了。隔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踅在門口站了會兒,仍舊朝我們笑笑。
我們也只好笑笑。
我母親把二老鄭拉到一邊說,該不會是你哥哥雇的保姆吧。二老鄭探頭看了一眼,說,不像。保姆哪有這樣的派頭,拎兩只皮箱來呢。
我母親說,看樣子要在這里落腳了,你哥哥給你們找個了新嫂子呢。二老鄭便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跑了。
說話已到了傍晚,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從那半開著的門窗里,我們就看見了這個女人,她坐在靠床的一張椅子上,略低著頭,燈光底下只看見她那張平坦的臉,把眼睛低著,看自己的腳。她大約是坐得無聊了,偶爾就抬起頭來朝院子里脧上一眼,沒想到和我們其中一個的眼睛碰個正著,她就又重新低下了頭,手不知往哪放,先拉拉衣角,然后有點局促的,就擺弄自己的手去了。
她的樣子是有點像做新娘子的,害羞,拘謹,生疏。來到一個新環境里,似乎還不能適應。屋里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她也不很熟悉,也許見過幾次面,留下一個模糊美好的印象,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會待她好,她就同意了,跟了他。
那天晚上,她給我們造成了一種婚嫁的感覺,這感覺莊重,正大,還有點羞澀,仿佛是一對少年夫妻的第一次結合,這中間經過媒妁之言,一層層繁雜的手續……終于等來了這一天。而這一天,院子里的氣氛是冷淡了些,大家都在觀望。只有大老鄭興興頭頭的,在屋子里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他先是掃地,擦桌子……當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在離她有一拳之隔的床頭坐下了。他搓著手,一直微笑著,也許他在跟她說些什么,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就笑了。
他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水。
再起來給她搬來一只放杯子的凳子。
那么下面還能做些什么呢?想起來了,應該削個蘋果吧,于是他就削蘋果了。他把蘋果削得很慢很慢,像在玩一樣技藝。有時他會看她,但更多的還是看我們,看我和弟弟,還有他家的老四。我們這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就站在院子正中的花園里,一邊說著玩著笑著,一邊裝做不經意地探頭看著……隔著花園里的各種盆盆罐罐,兩棵冬青樹,我們看見大老鄭半惱不惱地瞪著我們,他伸出一只腿來把門輕輕地擋上了。
那天晚上,這女人就在大老鄭的房里住下了。原先,大老鄭是和老四住一間房,后來,老四被叫進去了,隔了一會兒,我們看見他卷著鋪蓋從這一間房挪到另一間房,他又嘟著嘴,好像很不情愿的樣子,我們就都笑了。
那天的氣氛很奇怪,我們一直在笑。按說,這件事本沒有什么特別可笑的地方,因為我們小城的風氣雖然保守了些,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也有它開通豁達的一面。大約這類事在哪里都是免不了的,一個已婚男子,老婆又常不在身邊,那么,他偶爾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我父親有一個朋友,我們喚做李叔叔的,最是個促狹的人物,因常來我們家,和大老鄭混熟了,有一次他就拿他開玩笑說,大老鄭,給你找個女朋友吧?
大老鄭便笑了,囁嚅著嘴巴,半晌沒見他說出什么來。李叔叔說,你看,你長得又好,牙齒又白,還動不動就臉紅——
我母親一旁笑道,你別逗他了,大老鄭老實,他不是那種人。
可是那天晚上,我母親也不得不承認道:這個死大老鄭,我真是沒看出來呢。她坐在沙發上,很篤定地等大老鄭過來跟她談一次。她是房主,院子里突然多出來一個女人,她總得過問一下,了解一些情況吧。
原來,這女人確是我們當地的,雖家在鄉下,可是來城里已有很多年了。先是在面粉廠做臨時工,后來不知為什么辭了職,在人民劇場一帶賣葵花籽。我母親說,我們也常去人民劇場看電影看戲的,怎么就沒見過你?
女人說,我也?;丶业?。——當天晚些時候,大老鄭領女人過來拜謁我母親,兩人坐在我家的客廳里,女人不太說什么,只是低著頭,拿手指一遍遍地劃沙發上的布紋,她劃得很認真,那短暫的十幾分鐘,她的心思都集中到她的手指和布紋上去了吧?大老鄭呢,只是一個勁地抽著煙,偶爾,他和我母親聊些別的事,常常就沉默了。話簡直沒法說下去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燈下的蛾蟲,就笑了。我母親說,你笑什么?
大老鄭說,我沒笑啊。
這么一說,禁不住女人也笑了起來。
女人就這樣來到我們的生活里,成為院子里的一個成員。這一類的事,又不便明說的,大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就此混過去算了。我母親原是極開明的,可是有一陣子,她也苦惱了,常對我父親嘀咕道,這叫什么事??!家妻外妾的,還當真過起小日子來了?!质菄@氣,又是笑的,說,別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該怎么嚼舌呢,以為我這院子是藏污納垢的——
其實,這是我母親多慮了。時間已走到了1987年秋天,我們小城的風氣已經很開化了。像暗娼這樣古老的職業都慢慢回頭了,公安局就常下達“掃黃”文件,我父親所在的報社也做過幾次跟蹤報道。當然了,我們誰也沒見過暗娼,也不知她們長什么樣子,穿什么樣的衣裳,有著怎樣的言行和作派,所以私下里都很好奇。我母親因笑道,再怎么著,大老鄭帶來的這個也不像。我奶奶說,不像,這孩子老實。再則呢,她也不漂亮,吃這行飯的,沒個臉蛋身段,那股子浪勁,那還不餓死!我父親笑道,你們都瞎說什么呢?
總之,那些年,我們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們是對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嫉的。那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年代吧,人心總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覺也睡不安穩。一夜醒來,看到的不過還是那些舊街道和舊樓房,可是你總會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變了,它正在變,它已經變了,它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里,而我們是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