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澳門就是隔壁的一道門，我居住的城市地處珠江口東岸，澳門就在珠江口西岸，一座虎門大橋在澳門回歸之前就已跨越一個喇叭形的海灣，將東西兩岸緊密相連。

本世紀初第一次踏進澳門，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這么多年來我一次次走進澳門，對這座城市越來越熟悉，卻又感覺越來越陌生，我好像從來沒有看清澳門。還是一位澳門友人點醒了我：“你不要老是在城里頭轉來轉去，你沿著澳門海岸線轉一圈，試試看。”

這話讓我心里一頓又似有所悟，興許只有透過大海，才能看清澳門。

大海的孩子

澳門是一座三面環海的半島，而在更久遠的歲月，澳門還是一個“孤懸海中，未與大陸相連”的荒涼小島，隨著珠江干流西江奔涌入海，河流攜帶的泥沙在澳門與大陸之間日漸沉積，又在潮來汐去中被海水沖積成一道天然沙堤，在經歷了長久的分離后，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終于與大陸唇齒相依。

大海塑造了澳門的形狀，狀若一朵綻放的蓮花，因此澳門又稱蓮島。那與大陸相連的一脈，便是縱貫于沼澤與海灘之間的蓮花莖，它連著一座蓮峰山，又延伸出蓮花路、蓮花街、蓮徑巷、蓮花圓形地、蓮花海濱大馬路。

大海也為澳門塑造了優美的海岸線和海灣，南灣、西灣、竹灣、石排灣，這一個個海灣恰似蓮花的花瓣，簇擁著這一塊蓮花寶地，澳門就在波光瀲滟的海灣中安放著澄明的靈魂。這些海灣也是天然的港灣，那些從大海的風浪中顛簸駛來的船舶，一進海灣就變得寧靜了。趕海人在寧靜的海灣中躲過風暴，然后又一次揚帆遠航。

南灣位于澳門半島最南端，這是澳門歲月深處的一道海灣，若從大海的方向過來，這是澳門第一灣。曾經狹小的南灣街現已拓展為南灣大馬路，如今已是澳門繁華的商業中心、金融中心和市政中心。一座座高聳的、直入天際的樓宇都是在大海的支撐下昂然崛起的。當我走在這車水馬龍、人流潮涌的大馬路上，感覺腳步還在蕩漾起伏，仿佛走在南灣的海浪上。

大海是澳門的母親，澳門就是在大海的懷抱里逐漸長大的。曾經的南灣其實并未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誕生，澳門也不會改變面朝大海的方向。而今，澳門半島面朝大海的是背枕西望洋山、緊接南灣的西灣。西灣恍若西湖，然而仔細一看，卻又不是。西灣沒有白堤蘇堤，卻有一道向大海延伸的長堤，穿過蒼勁的古榕和高大的棕櫚，一股濃郁的歐陸風情在大海中涌現。

人與自然的完美融合

海風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無論你心里是怎樣一番滋味，你都必須明白，只有面朝大海，才會風光無限。

當太陽在大海上升起，那些熱愛健身的澳門人便開始沿著堤岸、向著大海奔跑，那閃光的汗珠和突出的肌腱代表了一座城市的健康。這些跑步者甚至可以跨過西灣大橋，從澳門半島的融和門一直跑到澳門離島氹仔碼頭，這是超越了西灣又從西灣延伸出來的一道風景線。

澳門是一座融合性的城市，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融合，也是人與自然的融合。澳門的每一個海灣都堪稱是人與自然的完美融合，而竹灣堪稱是原生態和浪漫風情融合的佳境。這兒既有一座郁郁蔥蔥的靠山，又擁有廣闊的海岸和細白柔軟的沙灘。那些依山而建的房舍、小橋、小徑欄桿皆以松木營造，仿佛是從山林里直接生長出來的。

一條山溪在清風中婉轉流淌，竟有這樣一派清幽古雅的境界。在路環島西北的石排灣，建起了依山傍海的郊野公園，走進植物園，可以觀賞澳門形形色色的植物，觀鳥園里又可看到各種各樣的珍禽異鳥。在鳥語花香中，把都市的煩囂拋到了腦后，又重新投入了大自然的懷抱。

澳門擁有這么多得天獨厚的海灣，但從陸地到海域又實在太小了，干什么都捉禁見肘。澳門回歸后，在母親的懷抱里不斷成長，第一個長大的就是澳門大學。2009年以來，澳門大學新建的校區背倚滿目蔥蘢的橫琴山，由一條河底隧道與澳門相連，比原校區一下擴大了20倍，足以容納9個學院和1.5萬多名學生。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澳門大學憑借大陸與大海水乳交融的優勢，正雄心勃勃地向世界一流大學邁進。

背靠更大的海灣

澳門其實還有一個更大的海灣——粵港澳大灣區，澳門既是珠江口西岸最小的城市，卻又是位于珠江口西岸的唯一一座中心城市，一個與香港、廣州、深圳并駕齊驅的核心引擎。如今，大灣區已是中國經濟最活躍的地區，大灣區面積只有5萬多平方公里，人口7000萬，2017年的GDP就突破1萬億美元，若放置于世界國家排行中也名列前茅，超過了許多西方發達國家。

如今，澳門3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著60多萬人口，這是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也是全球最發達、最富裕的地區之一。澳門的輕工業、旅游業、酒店業一直長盛不衰，澳門人一直渴望把澳門打造為世界旅游休閑中心。

作為一個站在大灣區一線潮頭的核心引擎，澳門需要重新審視自己。澳門對外貿易的經濟規模雖不大，但外向度高，而且是大灣區內稅率最低的地區之一，財政金融穩健，一直是亞太區內極具經濟活力的一員，也是連接內地和國際市場的窗口與橋梁。澳門潛在的優勢和底氣，一旦釋放出來，這一小片燦爛的土地勢必將發揮出四兩撥千斤的力量。

大灣區的澳門終于看清了自己的面孔，我也終于看清了大灣區的澳門。

澳門很小，但大灣很大。這遼闊的大灣，一切都是大海的創造，只有大海才有如此強勁而又持久的力量。澳門一直在大海中汲取和積聚力量，期待著新一輪的迸發。我已經感覺到了，那一觸即發的氣勢，正隨著海風推擁著浪潮奔涌而來……

（陳啟文，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一級作家；著有《河床》《漂泊與岸》《共和國糧食報告》等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老舍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