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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燕:由田瑛小說《盡頭》說起——一種當代小說新的可能性
更新時間:2019-05-29 來源:文藝報 丁燕
《盡頭》系作家、編輯家田瑛先生所著的短篇小說,收錄進他最新出版的小說集《生還》中。精讀了這篇小說后,我感覺有些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中國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屬于寫實性寫作,講述的是一個有確切地方、確切時間和確切人物的故事,有頭有尾。但田瑛的小說則是寓言式的。他忽略了時間和地方,人物也幾乎沒有什么名字,甚至不在意故事的曲折和完整,而將筆觸放在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這種創(chuàng)作,讓讀者在習以為常和習焉不察中覺醒,突然看到了另一種生活的存在,從而反觀自身,繼而進入深思。
田瑛的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的兩級拉鋸戰(zhàn)。一方是怪誕行為的展現(xiàn),另一方是逼真的寫實風格。人物總是在進行卡夫卡式的荒謬追尋,在真實與虛構(gòu)中難以自拔。作者本身就是帶著異樣的目光,他看見了某些東西,把它們截取下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把讀者慣常所見的東西陌生化和寓言化,。這種寓言,提供了一種不同的看世界的方法。
湘西是田瑛小說的背景,也是色調(diào)。湘西山里人的生活更具遺民色彩,有一種對中原文化的遙想。湘西人不像中原人那般耽溺于國族命運的代言,而總是以邊緣者和異鄉(xiāng)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寓言式小說中充滿了反邏輯的感性和直觀,貌似任性,毫無章法,卻是一種對既定教條的顛覆,對當下生活的救贖。寓言式寫作有點像生活中的極簡主義,讓創(chuàng)作回到了最初始的狀態(tài),反而更本真,更能命中讀者的內(nèi)心。
小說雖然是使用語言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但進入小說家視野的語言和日常語言有所不同,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文學語言。如何將方言有效地發(fā)揮在創(chuàng)作中,很多作家都做過嘗試,在小說《盡頭》中,田瑛自己解釋方言的只是開篇的兩個地方:“佬佬——在山拗口,他扯起喉嚨喊了幾聲。當?shù)卦挵褍鹤咏欣欣小!薄袄欣信驳脹]?挪是找的意思。”兩個讀者完全陌生的詞語,奠定了這部小說特殊的氣質(zhì)。此后方言的使用,作者不再進行解釋,讀者也能理解。“天垮下來了,一顆鉚釘扎進了他的獨心,他忍著不讓它生銹,每天帶著銳痛去尋找兒子”中的“獨心”;“如果用他的命斢得回兒子,他當然愿意”的“斢”。
如何拓展詞語的使用范圍,并將詞語變得活靈活現(xiàn),是一個問題。小說家不能被動地使用詞語,還需要自己創(chuàng)造詞語,營造屬于自己的詞語氛圍。如果《盡頭》缺少方言的使用,那整個悲愴的感覺會大大減弱。講述被拐賣兒童回家的新聞實在太多了,已經(jīng)不能給讀者再提供什么新鮮東西。但是,特殊的語言氛圍挽救了這個貌似老套的故事。“根根金黃的稻草如同絲線,編織著他的夢。夢若成真,他的心就要醉了,而現(xiàn)在心是碎的”中的“醉”和“碎”;“他又認錯人,惹了禍,被人鏟了耳光”中的“鏟”,都和常態(tài)用詞完全不同。正是這些鉆石般的特殊詞語,讓整部小說熠熠生輝。
人們常說文章要詳略得當,但哪些地方應該詳,哪些地方應該略,是行文的關鍵所在。詳略不得當,一個好素材也將流于平庸,但反之卻不同。當照相機、攝像機、手機的拍攝功能已如此強大后,小說應該在哪些地方突圍?當鏡頭已經(jīng)能“看到”那么多場景后,給小說家的目光還留下什么?總有鏡頭看不到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心靈深處。把內(nèi)心深處的狀態(tài)描述出來,寫出初始性和獨特性,像一個業(yè)余攝影家那般,忘記光線和構(gòu)圖,而只盯住人物的眼睛往深里看,便會發(fā)現(xiàn)更多。
在《盡頭》中,田瑛的用力恰和新聞記者相反:所有新聞要關注的時間、地點、人物之類,在他都略微帶過,不做重點描述,重點在描述那些貌似不重要的細節(jié),通過這種貌似離題的凸顯,彰顯出小說家的重要意義。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雖然最終還是回到了終點,但他全部的暗示,都包含在那些兜轉(zhuǎn)中。譬如父親出門找兒子前的打草鞋,被作者進行詳細描寫。草鞋的材料是稻草,稻草是自家地里種出來的;譬如父親在用車船票貼出一幅壁畫后的嘆息“老天爺,你長眼睛了沒,你看見了嗎?”之后,詳細描述了山里人所理解的老天爺,又講述了日和月是老天爺?shù)膬芍谎劬ΑH绻麤]有這段詳細的描述,就無法理解這個山里人的瘋狂行為,因為他是相信老天爺長眼睛的。在去接兒子遭到拒絕后,作家詳細描述了夫妻倆勞作的情形:鋤頭揚起落下,喜鵲覓食。正是這些具體的勞動,安慰著山里人的內(nèi)心,讓他們能繼續(xù)活下去。天地雖然無言,但隱秘在深處的悲喜卻格外動人。出門趕著去見兒子時,作家又詳細描述了雪景。雪讓巖頭改變了形象,遮掩住了它的兇神惡煞,人和巖頭達成了和解。這個瞬間,讓山里人的精神得到了深化——他們做好了放棄的準備,但卻得到了意外的收獲。
《盡頭》的結(jié)構(gòu)陰陽對稱,風格溫柔暴烈,用詞亦莊亦諧,情懷樸素高遠。小說的外形貌似一個通俗的新聞故事,內(nèi)里卻裝著中國古典精神的氣韻,又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派的藝術手法,為當代中國小說的發(fā)展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