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文文學該姓啥？這是學術界關注的話題之一。因為學者嘛總要搞清楚海外華文文學的屬性。而對于海外的華文作家而言，其創(chuàng)作姓啥并不十分介意，都是隨心走筆而已。不過，在寫作實踐中，對于海外華文文學的屬性及其自身創(chuàng)作的定位，還是有所感觸的。

說說我自己。從中國移民澳大利亞后，生活環(huán)境變了，工作性質變了，毫無疑問，我的寫作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其中一個就是，由寫故鄉(xiāng)變?yōu)閷懰l(xiāng)。

作家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寫，怎樣表現(xiàn)出你特有的藝術眼光。中國作家可以寫中國故事，也可以寫跨國故事，寫外國故事，甚至寫未來故事。反之，海外華文作家亦然。只不過，海外作家的生活立足點不同了，生活經(jīng)驗不同了，觀察視點不同了，具有視野開闊的優(yōu)勢。所以中國作家與海外華文作家，講同樣的故事，可以有不同的效果。當然，這是指作品的色彩品格有別，與作品的優(yōu)劣高下無關。作品的成敗仍取決于藝術表現(xiàn)的力度。

我看到，現(xiàn)在不少海外華文作家寫中國故事，或寫海內海外雙城記，都有很多成功的作品，在中國產生一定的影響。但適合寫什么故事，仍取決于每個作家所處的環(huán)境及其自己的選擇。就我而言，旅澳后，我基本上就是寫華人在澳的生活，寫澳洲華人的故事。

因為我的生活重心就在澳大利亞，也很少回中國，每天接觸的人和事就是澳洲這片天地。既然生活在澳洲，寫作于澳洲，自然就會更多的關注身邊的人和事，關注跟自己密切相關的社會，關注旅澳中國人的生存境況，想去表現(xiàn)自己眼中的澳洲生活，去把握這個過去不為中國人所熟悉的西方社會，去感受這個適者生存的艱難過程，去寫新移民的選擇與追求。然而，我不是為寫作去關注當?shù)亍㈥P注身邊，而是為生存而關注。寫作只是這種生存中的衍生物、副產品。

我雖然寫的是澳洲故事，但其實也有很多中國元素。我是用以往的中國經(jīng)驗來比照今天的澳洲生活，或者說，是用中國/海外兩種經(jīng)驗來咀嚼生活。我所感受到的東西方文化的碰撞，東西方價值觀念的沖突，中國人異域生存的心理落差及情感轉變，都是中國經(jīng)驗在西方社會的某種折射。

我初時寫的雖然是澳洲生活，但在澳人生地不熟，澳華文學也才剛剛起步，沒有多少文友，沒有熟悉的讀者，所以我當時寫作的心態(tài)，主要是向中國讀者傾訴自己的旅澳情感，寫的是澳洲生活，卻去中國發(fā)表。那時我的一些作品，其實還是用中國人的眼光去看光怪陸離的澳洲生活，用中國人的思維去看陌生的西方社會，就如同今天很多中國人出國旅游、探親、商務、公干所看到的外國差不多。只是我比他們看得早一點，看得從容一點，而且當年中國才剛打開國門不久，所以看到的中西方社會的反差會大一點。但從心理和眼光來說，我和國人是差不多的，所以筆下的海外生活，其實也是中國敘事的海外生活，還是比較平面的。

如是，寫海外故事，不等同于新的思維、新的敘事；反之，中國故事，也不等同于中國敘事。故事，只是表現(xiàn)的內容，敘事，則是敘述的視點，表現(xiàn)的心態(tài)，觀察的方式，是一種藝術眼光。而敘事方式與寫作心態(tài)的變化很有關系。

后來我的公民身份變了，生活的重心變了，周圍的環(huán)境也逐漸熟悉了，澳華文壇也活躍起來了，我的寫作心態(tài)和藝術視點隨之也有所改變，內容還是澳洲生活，但傾訴的對象主要不是中國了，而是澳洲本地及海外華人。

中國人當然有中國情結，忘不了中國的根。但常語有道“入鄉(xiāng)隨俗”，既然選擇在他鄉(xiāng)生活，就應該有融入他鄉(xiāng)的意識。融入他鄉(xiāng)，并不等于舍棄故鄉(xiāng)記憶、故鄉(xiāng)文化，而是讓故鄉(xiāng)的記憶，在他鄉(xiāng)生活中化為一種前行的助力，讓故鄉(xiāng)的文化，在他鄉(xiāng)文化的吸納中產生新質，匯入多元文化的大家庭。世界因多元而豐富，藝術因多元而斑斕，海外華文文學也因多元而確立自己的品格。

我想說的是，海外作家寫海外生活，其實也是有區(qū)分的，即作家的心理視點不同，也會造成作品的品格秉性有異。你是以過客的身份，用中國人中國心去表現(xiàn)海外生活呢，還是以定居者的身份，以“融入”的姿態(tài)，以居住國的思維去表現(xiàn)新的生活，兩種心理視點所傳遞的信息效果是不一樣的。

若以祖籍國中國人的心態(tài)去審視海外生活，往往著眼于對西方生活的疏離，對民族根性的眷戀。就像當年的中國臺灣留學生文學、后來的中國大陸留學生文學，包括現(xiàn)在的一些新移民文學，都是這種心理視點，彌漫著“離散”情緒。又或者，你回流中國、長居中國，經(jīng)常返國“充電”，也很容易很慣性地將海外生活套入中國故事，慨嘆“月是故鄉(xiāng)明”，寫的是他鄉(xiāng)，表現(xiàn)的還是故鄉(xiāng)情懷。

反之，若是以他鄉(xiāng)亦故鄉(xiāng)的心態(tài)來觀察生活，則會以居住國公民的價值尺度來看待多元社會，理解多元文化，去表現(xiàn)融入異域生活的心理歷程。另外，移民第二代、或土生華裔的中文書寫，其藝術視角比起許多中國新移民作家，也明顯不同。而新移民作家本身也是有差異的。倘若你認同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亦他鄉(xiāng)，這種時空置換，就是你從客居、漂泊中轉而找到歸屬感。有了這種歸屬感，你就會淡去 “離散”的情結，注入“融入”的期待，筆下也就疏離中國敘事了。

這么說來，海外華文作家在表現(xiàn)海外生活或中國生活時，會有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和寫作視點，即使是寫他鄉(xiāng)，寫海外生活，心態(tài)的不同，也帶來藝術視點的不同，作品效果的不同。

而這種不同效果，不僅海外讀者會有明顯的不同感受，對于中國出版界、學術界及讀者也會有所影響。用中國人的心態(tài)去寫，中國敘事，比較適合中國出版的尺度，比較符合中國讀者的口味。所以海外作家的作品，都是有選擇性在中國發(fā)表，或在海外及中國港臺地區(qū)發(fā)表。從這點上說，中國出版物所刊發(fā)的海外華文文學，也只是海外華文文學整體面貌中的一個層面而已。

由此，也引出海外華文文學屬性的問題。

對于海外華文文學的屬性一直有爭議。中國大陸的學者，大多認為海外華文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因為你是中國血統(tǒng)，你用中文書寫，用中文出版，主要給中國人看，也包括海外和中國臺港地區(qū)的華人讀者閱讀，所以脫離不了中國文學的范疇。而海外包括中國臺港地區(qū)學者，卻大多認為，這種觀點是“一個中心論”，把豐富多彩的海外華文文學簡單化了。海外華文文學，立足于不同的角度，吸收著不同的文化，各自都可以自為一體，有著各自的讀者群，在某一范圍形成影響力，也可成為某個“中心“。

從自身的閱讀和寫作中，我覺得海外華文文學不能一言蔽之，有其復雜性。

海外華文文學是個多面體，有不同的層面，不同的維度；也非一元或二元，而具多元性。領悟這種立體、多元的形態(tài)，才能把握海外華文文學的真實面貌，也更契合海外不同層面的華人心態(tài)，在海外東西方讀者中引起更大的共鳴。這也許是中國學界的一個研究課題。

海外華文作家，大多數(shù)是移民作家，有著中國大陸或臺港地區(qū)等居住地經(jīng)驗與海外經(jīng)驗的交集，所以很多人處于兩種心態(tài)的游移，兩種心態(tài)的過渡，兩種心態(tài)的交織中，使海外華文文學品流復雜，有些作品可以歸入中國文學序列，有些作品具有兼容性，而有些作品卻具獨立自足的體系。

兩種不同的心態(tài)，并非影響作品的高下，只是眼光角度不同、口味不同而已。但前者是中國文學的翻版，或中國文學的延伸，為中國文學所兼容的海外華文文學。后者則是源于中國文學卻有別于中國文學、具有自身特質、自身品格的海外華文文學。

話說回來，海外華文文學也不全是截然分開的。對于許多海外作家來說，故鄉(xiāng)仍在心中，但他鄉(xiāng)已是第二故鄉(xiāng)，不管你拿什么護照什么國籍，常常具有兩種情感、兩種心態(tài)、兩種視角，游走于他鄉(xiāng)故鄉(xiāng)兩地，都有一種精神文化還鄉(xiāng)的感覺。所以，海外華文文學的形態(tài)也具有某種模糊性。

中國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有兼容也有異同。相同的是源于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但中華民族的涵蓋范圍要比中國人廣，包括了海外土生華裔，包括了有中國血統(tǒng)的混血華裔。移民的后代可能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但必定認同自己有中國人血脈，是中華民族一分子。而中華文化也不等同于地理概念的中國文化，它在異域扎根，與所在國文化互動、交流、滲透、并存，在多元文化中吸納新質。所以海外的中華文化，某種程度上也是中國文化的變異。另外，不同的居住國、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其表現(xiàn)出來的中華文化，也會有所不同，所以海外華文文學因環(huán)境因文化的影響，也帶有區(qū)域性，如東南亞的華文文學，與歐美的華文文學，會有差異，這是環(huán)境、文化對人對寫作的影響使然。

華文文學在西方文學或居住國文學中，常處于邊緣地位，在中國文學中也是邊緣狀態(tài)。也許有人覺得，邊緣就是被忽視了，影響其價值地位。邊緣是一種客觀存在，但正因為邊緣，也可能是它發(fā)揮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它顯示出與主流不同的價值觀，顯示出不隨大流而迸出自己浪花的獨特品格，從而塑造出海外華文文學的主體性。也許它很難輝煌，但也并非不能奪目，它的存在是西方文學與中國文學的補充，有其不可取代的價值。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