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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任務
更新時間:2020-04-27 作者:鄒業本來源:廣東文壇
山里的夜,很靜,遠處傳來狗吠聲,在山谷回蕩。
在日記中,他只寫十個字,大亂避于村,小亂避于城。
鐘山心想,幸好山谷里有瓦房,可以自我隔離。盡管網絡信號不好,日子也很孤寂,但至少可以不用戴口罩,他相信還是能夠平安度過此劫。經歷“非典”和“新冠肺炎”這兩次集體大難,每個人都應該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該懂得敬畏自然,明白人生的無常了。
踩著月光,鐘山一圈一圈地在瓦屋前的小院子里來回走著。
泥巴圍墻邊的桂花樹,把黑影子投在地上。蟋蟀在草叢里清鳴,更增添夜晚的寂靜。山谷里的松樹和梨樹的味道迎面而來,淡淡的,平緩的,深深吸一口,整個人的靈魂都感到無比愉悅,那些數據、報表、疫情報道都暫時不用他去關注了,他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時間與空間。
高山夜空,星星點點,白云翻飛。
夜云時而在月亮的左邊,時而又飄去右邊,清澈夜空的云朵,像頑皮的孩子,圍著月亮母親撒嬌。山谷的月夜實在很美。這些美景,是城市里所無法見到的。唯有高山峽谷里才會有。鐘山享受著山谷之夜的寧靜之美。他似乎回到了小時候。一個人獨立于天地之間,山谷的夜闌盡收眼底,心靈如行云流水,無悲無喜,無拘無束,無病無痛,這才是真正的大自在啊。
鐘山走累了,他推開木門,走進屋里。
從小木窗望出去,窗外一片冰涼的白月光,宛如少女白皙的臉,嫻靜美麗。他想繼續寫日記,但又放棄了,不寫了。美好的東西總是轉瞬即逝,丑陋的東西一樣轉瞬即逝,生命的時光很短暫,能記在心里的,就讓它記在心里,不能記住的,就讓它隨風飄遠吧。在瓦屋里,鐘山的內心變得很安靜,他開始慢慢回憶,自己是怎么回到山里隔離的。
那天早晨,民政局有公務車來了館里。
送防護服來的那個人,車都沒有下,他搖開車窗把幾套防護服遞給鐘山就走了。大家都戴著口罩和手套,沒有握手,彼此只說了句,兄弟注意防護。
館長親自打電話來,希望鐘山能去執行此次特殊任務。
原本說好有幾個人一起執行此次特殊任務的,畢竟這是這座城市里的第一例死亡病例,誰都怕被感染。但鐘山主動向館長請示,他與老劉兩個人就可以完成此次任務,不必再讓其他同事也卷進危險之中。
曾經有人介紹重癥監護室的護士長給老劉,老劉卻說,醫院ICU是很多人的人生終點站,而他們的爐子,是很多人灰飛煙滅的地方,兩人如果湊對了,每天晚上都聊“客人”?給老劉介紹對象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而老劉也從大學畢業時的二十多歲小伙子,熬成了四十多的老光棍了。但他每天的工作都很認真,工作場合從不言笑,非常莊嚴肅穆,給同事和家屬們都留下了愛崗敬業的好印象。
鐘山也是位好同志,來館里工作,已經七個年頭,依然單身。
館里的各項工作,機器使用流程和操作,他都已經非常熟悉。那天,館長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才同意由鐘山和老劉兩人共同完成此次任務。
這種傳染遺體,一切從簡,去醫院接到死亡證明及確認遺體后,直接運進爐子里火化,沒有任何告別儀式。館長在電話里說,辛苦你和老劉了。鐘山說,館長您放心,我們會做好防護的,越少人接觸越好,我們保證順利完成此次任務。
那天晴空萬里,館里“接客”的專職司機都沒有叫。
鐘山明白,館里單身的不多,就他跟老劉最適合沖一線。鐘山作為小小的主任,他讓老劉在館里準備好各項工作,封鎖清理道路,為“特殊客人”開通綠色通道,避免他們兩人之外的任何人靠近。他開著黑色的“接客”專車,去了醫院。醫院那邊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有穿著厚厚防護服的醫務人員幫忙把“客人”推上專車。車尾門一關,鐘山便按響喇叭。沉悶的一聲喇叭響,算是送給這個“客人”的人生最后的禮物。在醫院后門口遠遠守候著的家屬,開始隔著口罩和防護服哭喊了。掙脫家屬拉扯的“客人”的妻子,拼命追趕專車,鐘山很想為她停一會,讓她送別丈夫,但鐘山最終還是閉上眼睛,深踩油門,嗖地離開了醫院。在他工作的地方,每天都有二三十個人化為灰燼,他從沒有掉過眼淚,但那天看到那么多穿防護服的人在送行,晴空下大家克制的距離,讓他眼睛濕潤了。
悟到人的必死性,鐘山常常堅定地告訴自己,每個生命都會死去,都會離開這個人世間,有能耐有影響力的、默默無聞如螞蟻的,都會離開這個人世間。人的必死性,決定了最終的公平性。光顧他們館的“客人”各行各業、男女老少、是非善惡、貧富美丑的都有,任何牛逼的人,在這里都服服帖帖變為柔軟的灰燼了。生死輪回,并沒有扎進鐘山的大腦,他始終還是堅信人是必死的,人在世間的一切奮斗、一切表演,終將會結束,終將會落幕。
想著想著,他就回歸到了職業的嚴謹與認真了。
他工作期間,不能有人類的情感出現在自己身上。
他工作期間,必須忘記自己是人類,跳出人類脆弱的感情。
他工作期間,必須保持冷靜,理智地完成上蒼交給他的任務。
認真幫助“客人”走完遺容的最后一程,是對“客人”的最大尊重。
那天他與老劉執行特殊任務,執行得非常順利,省略了很多流程,那個特殊“客人”幾乎全是綠燈,誰都怕被病菌感染,大家都隱忍著速戰速決,家屬連骨灰都不要了。一人感染,全家醫學隔離,家屬被管制得根本無法離開半步。
完成任務不到半個小時,館長就打電話來了。
館長說給他跟老劉放假,一切待遇與福利從優,保持電話暢通就行了,因為防疫部門會在這十四天里,對他們進行健康跟蹤。鐘山明白館長的意思,隔離起來,這也是為大家好。走到停車場,鐘山問老劉要不要一起隔離?老劉說,自己一個人在宿舍隔離得了,冰箱準備好了蔬菜肉類了。鐘山說,那我們分開隔離吧,我父母在家,我是不能回家隔離的。那你去哪?館里飯堂阿姨為我們準備了蔬菜肉類和水果了,每人幾包,說是館長特意吩咐給我們倆的。鐘山說,我帶上食物,開車去山里,擇林隱居。
就這樣他回到山里老屋隱居了。
深山里的夜靜悄悄,幽靜而適合思考。
人的生命會隨著時間而衰老,但思想的成熟,卻需要付出哭和笑,甚至流血的教訓。鐘山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到同事,更不想影響到家人。他其實心里也明白,館長說是給他和老劉放假,是讓他們自我隔離。那天全身消毒后,他在電話里和工作微信群里向大申請了,如果再有特殊“客人”,懇請館里依然把任務交給他倆去執行,他倆隨時可以出山。
微信群里,許多人為他們豎起拇指,老劉回復說,整個國家都斷臂求生的時候,只能舍小家保大家了,任何冠冕堂皇的話都不要多說,咱不給國家添亂,大家各盡其職、盡心盡責就行了。我們倆既然已經沖鋒了,就不會再退縮,如果還有特殊任務,就讓我們來執行,讓我們繼續戰斗吧。
他們在館里的故事太多,以至于不愿意再說自己的故事了。
他們見的重要人物太多,以至于見面不再主動與人握手了。
他們希望不要再有特殊任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