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微信里有個群——“汽車37團”。去年10月，群里格外活躍，王端陽叔叔說：“今天（10月24日）新聞頻道CCTV13上午10至11點之間，安排播出汽車部隊抗美援朝后勤保障情況介紹……講到汽車第三十七團（原汽車一團）的事跡，敬請關注。”

群里的老人，都是先父的戰友、中國人民解放軍汽車第三十七團老兵。

楊從芳（右）老人今年96歲高齡了。這是2016年8月23日楊從芳與李晨旭合影

2020年10月23日上午，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大會在北京舉行。汽車團楊從芳、蔡慶德等多位老兵獲得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

李晨旭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汽車第三十七團政委。他和身處天南地北的戰友們端坐在電視機前，一眼不眨地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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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團，參加了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上第一支汽車部隊，第一個汽車團——汽車第三十七團（前汽車一團）。

歲月蹉跎，既和且平。當時光的留影機倒回1946年，卻是天下動蕩，戰事頻仍。9月間，根據作戰需要，東北民主聯軍總后勤部在哈爾濱成立汽車一團（即第三十七團的前身）。當時編有團部和3個中隊（連）。人不多，車也少，都歷經炮火摧殘，車破，喇叭不響，別的都響。迫在眉睫的是缺少骨干力量——駕駛員，修理工，運輸連長、排長。翻過年之后，東北民主聯軍總后勤部鑒于戰爭形勢的發展和建設汽車部隊的需要，在汽車一團的基礎上，從總后機關抽調了部分干部作為骨干，又從地方招募了青年學生和工人為學員，成立了一所汽車學校，培養汽車人才，當時有教、職、學員等600余人。經過半年嚴格的政治和技術訓練，學員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汽車團沒有養精蓄銳的空閑——東北戰場的戰略反攻正等著他們。

1947年9月，秋陽高懸，正是長白山一年里最美的季節，漫山遍野的紅葉，挺拔整齊的白樺，穿梭的“綠皮車”，勾勒出北國獨特的戰地景觀。只是，長白山主峰已下雪，天氣愈來愈冷。沒有在東北生活過的人，不知“冷”為何物。我小時候在東北，冬天是“賊冷”，風呼呼地刮，冷得人“撕心裂肺”。車舊，駕駛室密封不嚴，戰士們戴著手套，但手指依然凍得發麻，稍一彎曲疼痛鉆心。

汽車團執行由蛟河至吉林前線以及由蛟河經樺甸、磐石到四平前線的運輸任務。那是一條單程400公里、一望無際、令人心驚膽戰的運輸線，道路崎嶇逼仄，又覆蓋冰雪。車輪子打滑，車身時而平行飄移，像一個醉漢。遇汽車拋錨，戰士下車檢修，往往要趔趄加跟頭。夜間行車，風雪交加，視野受限，稍有不慎便車毀人亡。可是，要保證前線“人不缺糧，槍不缺彈”，戰士們只有鋌而走險。

1948年9月，東北解放軍揮師南下，包圍了北寧線上的要塞之地——錦州，切斷了東北敵軍的退路，形成“關門打狗”的決戰局面。汽車團接到“火速南進，支援遼西戰役（即遼沈戰役的序幕）”的緊急指示之后，當即由錦州臥虎屯出發，經彰武到達義縣北面的清河邊門，執行由彰武、海州（阜新市）等地往義縣等前線運送糧彈和由前線和海州等后方轉運傷員的任務。9月中旬，我軍攻克義縣后，汽車團便“化整為零”分散奔馳在遼西各地，為錦州前線部隊籌運糧草。當時前線催糧甚緊，團黨委發出“多拉快跑，保證部隊吃飽”、“我們多流汗，前方少流血”以及“糧食就是生命，糧食就是勝利”等口號，經過近一月的搶運，勝利完成了糧草供應。

在“遼西戰役”中，汽車團六連六班司機郭長安駕駛一臺汽車路過新立屯附近的后山屯時，車軸斷了，沒有備品，只好把車停在原地。誰料，沈陽守敵企圖增援錦州，由沈陽出發經新立屯往黑山方向，后山屯是必經之地。郭長安得知，干著急沒辦法。后山屯是解放區，敵軍進犯的消息傳來，全村開會，誓保解放軍同志和汽車安全。鄉親們把汽車藏在草垛里，蓋得嚴嚴實實，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大草垛，暴雪又很快將草垛覆蓋。敵軍在后山屯來來往往長達5天，沒看出破綻。隨著敵軍漸行漸遠，大家長出了一口氣。

年輕的汽車兵，駕駛著兵車，隨著主力部隊，伴著彌漫的硝煙，深入山海關、唐山、天津、北平、武漢、江陵、荊州、桂林、柳州……一個個戰場，一次次血與火的考驗，浴血重生……收復破碎的山河，車輪碾過之地，天津解放、北平解放、武漢解放……全國解放。勝利的曙光逶迤而至，分外妖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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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7月，當汽車團在河南南陽準備“安營扎寨”時接到命令，立即開赴東北備戰。兵貴神速，屢建功勛的汽車部隊出南陽，上許昌，達遼寧新民，至東北部邊界臨江駐扎。

1950年10月15日，在人民志愿軍渡江前夕，毛澤東給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區和中國人民志愿軍第十三兵團發電報稱：

“我人民志愿軍決于十月十八日至遲十九日開始渡江前進，糧食等項則應立即前運勿延為要。”

重要的戰前指令，責無旁貸地落在汽車團身上。戰士們精神抖擻，志氣昂揚，準備“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為了了解敵機活動及道路情況，為全團車輛入朝探路，汽車團先派出三連入朝，做試探性運輸。車隊從臨江出發，由中江鎮進朝后，分厚品、慈城兩條路線奔向三浦里。這里已接近前沿陣地，敵機活動猖狂，很快，一路“綠皮車”被敵機發現，遭到狂轟濫炸，人員、車輛均受損；另一路“綠皮車”偽裝于三浦里附近的一條小山溝里也被發現，5臺汽車被敵機擊中，3名司機犧牲，幾名同志負傷。

敵軍的“下馬威”嚇不倒英雄的部隊，全團在臨江召開追悼大會，也是誓師進軍大會，全團同志振臂高呼：“化悲痛為力量，堅決為犧牲的同志報仇！徹底消滅侵略軍，誓死保衛祖國安全！”其情其景，氣壯山河，令大地動容。

我東線部隊入朝后，立即把美國王牌軍——陸戰第一師和美七師包圍在長津湖一帶，同敵人展開殊死決戰。汽車團投入長津湖戰役的運輸任務之中。

朝鮮東北部，冬季零下30攝氏度是家常便飯。戰士們沒有固定住處，沿黃草嶺、雪峰山一路住在冰天雪地之中，不敢生火做飯，白天怕冒煙，晚上怕露光。戰士們開玩笑，睡的是玻璃炕，蓋的是雪花被，生的是不冒煙的爐子，穿的是硬邦邦的“護身符”。

在惡劣的天氣里執行任務，為了防止擋風玻璃上霜，要開窗頂風行駛——可敬可愛的戰士迎著刺骨的寒風暴雪，載驅載馳，有的人凍壞手腳，有的人得了夜盲癥——夜間行車，上有敵機窺視，下為深谷懸崖，為了防止敵機空襲，不能開燈，摸黑疾馳導致。一輛車有兩名司機，主司機開車，副司機則在車前反穿白色皮襖或手揮白毛巾跑步。風雪之中，躍動的身影仿佛飄舞的精靈在為生命引路，為正義領路，為和平引路。

1950年12月底，長津湖戰役勝利結束。我軍乘勝追擊解放了成興、元山等朝鮮東北部地區。部隊未及休整，于除夕夜從東至西全面發動強大的新年攻勢，摧垮了敵軍防線。敵人如喪家之犬，丟盔卸甲，向“三八線”以南狼狽逃竄。汽車團的運輸線也由三浦里延伸至成興、永興一帶支援大軍南進。

美侵略軍受到中朝軍隊的痛擊之后，以窮兇極惡之勢企圖以所謂空中優勢挽回敗局，每天派出成千架飛機在朝鮮北部解放區狂轟濫炸，上萬噸炸彈如咧開嘴的河床傾瀉而下，大地瞬間成為火海、焦土，村莊和城鎮像被一把烤得通紅的鐵梳子梳過。汽車團的車輛遠離村鎮和公路，選擇山谷、溪流等不顯眼和有天然掩體的地方分散偽裝。為了防止車上的戰略物資尤其是彈藥“躺著中槍”，戰士們將易燃易爆品卸下來，分散掩藏。夜間，敵機沿公路線投下大批照明彈、閃光彈、定時炸彈、蝴蝶彈、三角釘等，企圖阻止汽車行走，戰士們憑借勇敢機智同敵機周旋，多數都能沖過層層封鎖線完成任務，也有少數車輛被敵機擊中，在2月至5月間，汽車團共損失車輛250余臺，傷亡人員200多名。年輕的中國軍人將生命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中朝部隊自1950年10月到1951年6月，連續發動了5次強大的反擊戰，把敵人趕回了侵略出發地——“三八線”。美國侵略軍不僅在軍事上遭受了慘重損失，在政治上也陷于孤立。世界人民都嚴厲譴責美帝侵略罪行，要求和平解決朝鮮問題。美國侵略軍被迫接受停戰談判的建議。但是，為了防止敵軍使用卑劣欺詐伎倆，毛主席于1951年7月2日發出《關于同敵方代表準備和實行談判期間我軍部署的電報》：

……用極大努力，加強第一線部隊的人員特別是武器和彈藥的補充……盡這十天內外運入北朝鮮境內……

九、十月份，美國侵略軍發動了所謂“秋季攻勢”。為加強東線運輸力量，汽車團多數運輸連隊都轉移到新高山一帶。那一帶敵機空中封鎖和地面封鎖非常猖狂，龍池院到新高山的平川地帶，從晚到早照明彈不斷，轟炸不停，戰士們用了兩個俗語：新高山是“鬼門關”，龍池院是“閻王殿”。戰士們懷著大無畏精神，勇闖鬼門關，勇上閻王殿，面對敵機，視死如歸，打開大燈加大油門快速行駛，伴隨著轟炸和掃射一路沖鋒。

1951年8月的一天晚上，汽車一團8連1排1班班長楊從芳所在運輸部隊通過美軍飛機封鎖線時，一輛汽車因故障堵塞道路。此時，3架美軍飛機臨空盤旋，投下30多顆照明彈，整個車隊暴露無遺，情況異常危險。突然，楊從芳打開車大燈拐路急駛，美機中計跟蹤轟炸。跑出相當長的距離后，楊從芳看準一處隱蔽位置，突然關閉車燈……30多輛汽車安全轉移。停車檢查時，楊從芳發現自己的車后廂板被炸開了幾個洞。

對于楊從芳當年驚心動魄之舉，今年90歲的胡恒隆依然記得很清楚。那是在戰役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前方急需糧彈，上級派出楊從芳、石元啟、宋成義、施勇、劉福義5位“萬里號”紅旗駕駛員執行緊急運輸任務發生的事。

胡恒隆也遇過險。1951年5月，他隨連里4臺車運糧到前方兵站，白天不敢走，夜行曉宿。在一座小村里隱蔽時，遭到兩架美軍“野馬”式戰斗機空襲掃射，打著了兩輛車，還把一位朝鮮村民的腿打殘了。1952年深秋，胡恒隆給媽媽寫了一封信：“兩個月后如果收不到我的信，說明恒隆已經犧牲了。”

1952年10月，美國侵略軍集結大量兵力，在金化以北的上甘嶺發動“金化地區攻勢”——即上甘嶺戰役。汽車團沖過敵炮的層層封鎖，長驅直入240公里，把炮彈送到五圣山上的炮兵陣地。經過一個半月的激戰，我軍取得了震驚世界的偉大勝利，美國侵略軍以付出25000多人的慘重損失而告終。

和平的晚霞姍姍來遲。這一場歷時3年之久的抵抗侵略、保衛和平的英勇戰爭，于1953年7月27日宣告結束。中國人民志愿軍陸續從朝鮮戰場撤回。汽車團拉著槍炮，載著傷員，唱著凱旋之歌，最后一批撤回祖國。

正是夏天，鴨綠江畔百鳥啁啾；林中，動物們正悠閑地行走。江水清澈，魚兒愜意地呼吸、游弋。歷經戰火洗禮、九死一生的戰士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的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

3

英雄的部隊，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也彰顯了英雄本色。在甘肅河西走廊茫茫的戈壁，在青海高原，在新疆天山山脈，他們為衛星發射基地建設和核試驗運輸提供了保障。1964年10月16日，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汽車團一營部和二、三連排以上干部獲準到基地指揮部觀看爆炸過程，振奮人心！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汽車團的革命傳統和火種在一代代戰士身上傳承、發揚，三連汽車9班戰士劉百威退伍后在松花江畔創辦駕校，20年后，有教練車近千臺，二三百名轉業、退伍軍人重操舊業，當起教練，受過培訓的學員遍布哈爾濱、綏化、宜春……數量堪稱“百團”。

作為第三十七團最后一任政委，李晨旭退休后定居廣州。他常召集戰友聚會，有一次是在廣州從化溫泉，我也參加了。老兵們從東北、西北、中原，京、津、冀……裹挾著風雨滄桑，如同當年參軍入伍般積極和喜悅。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沒有伴奏。他們像白楊一樣齊刷刷地站立，嘹亮的歌聲穿越建筑，跳上屋檐，在天空飄蕩。

《深圳特區報》（2021年0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