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母親的一生就是戰(zhàn)斗的一生，如此柔韌，又如此剛強。這世上的普通人所承受的種種，她都承受了。前半生與貧窮、災(zāi)難、困境戰(zhàn)斗，后半生與病痛和死神戰(zhàn)斗，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活著不易，唯有努力活著，才能看到希望。

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我坐立不安。這一次，母親會不會真的熬不過去了？還能轉(zhuǎn)危為安嗎？母親自從2015年開始患病，每年一次病重，發(fā)作起來特別嚇人。醫(yī)生的病危通知書下過五次了。糖尿病、高血壓、胃穿孔，各種綜合癥，每一種都能要人命。醫(yī)生說，沒有什么好的方法了，盡人事聽天命吧！鄉(xiāng)間的“神算子”說，天命難違，絕對過不了某年某月某時。可是，母親就像個頑皮的孩子，盡管現(xiàn)代醫(yī)學(xué)有了結(jié)論，盡管“神算子”也下了定論，她還是不甘心，以她個人的方式，一次次活了過來。我大姐說，這次不一樣了，看來真不行了，2021年3月30日進醫(yī)院搶救，數(shù)度昏迷，輸進去的血根本存不住。醫(yī)生認(rèn)為再沒有治療的必要了，人老了，器官老化，沒有再生能力，回天乏術(shù)了。母親醒過來之后，也覺得應(yīng)該到時候了，主動要求出院回家。4月10日，母親被接回家，時而清醒時而昏沉，在陰陽之間掙扎。

人生很多美好，充滿無限的可能。生命被設(shè)定為有限，只是到世上來走一遭。這種不可和解的矛盾沖突，讓我們的內(nèi)心如此悲傷。我們知道，某個時刻終究是要到來的，可是依然不舍甚至不愿意相信；有的人也是終究要離開的，可是我們還是愿意虔誠地祈禱。我母親吃過的苦，我不想贅述，因為同時代的中國母親大都經(jīng)歷過。我要說的是我母親欣慰的，也許就不是所有的母親都能擁有的，那就是子孝孫賢。

母親生于1935年農(nóng)歷5月份，按照村里的算法，今年的辛丑年，她已經(jīng)是88歲了。88歲不算老，她的母親活過了106歲。我外婆是人人羨慕的有福之人，五代同堂的她子子孫孫都非常孝順，寵她如寶。她100歲的時候，她的大兒子我的大舅上山為她撿柴，我古稀之年的小舅整個冬天都為她暖腳。我的母親也有這個福氣，7個子女，加上孫輩重孫輩，四十幾口人，都唯她是尊，誰都得順著她哄著她。她對誰都好，把她的樂觀、開明、豁達、慈愛、感恩，傳遞給所有人。別說自家人，就是門口一個有難處的陌生人，她也會請進家里，倒一杯水，端一碗飯，臉上是暖暖的笑意。

每次母親住院，幾乎是所有人，無論多遠，無論在哪，都拖家?guī)。喠骰丶遗惆椤Ｄ赣H嘴上說你們忙，不用回來了，但是還沒有來的那個，她默默惦記著。她說，我也準(zhǔn)備好了，什么時候走都好，福我也享了，這世上好吃的好看的，你們都讓我吃了看了，我知足了。即使我走了，你們不用傷心不用哭，你們盡心盡力了，孝順我了。2015年母親第一次住院后，從深圳龍崗回到了老家，從此我的大姐專門照顧，侍奉左右，算來也七個年頭了。母親幸福感最強的是有個好兒媳，梳頭、洗澡、拉家常，兒媳婦最輕柔，最和顏悅色。相處幾十年，從未紅過臉。白天大姐忙里忙外，晚上我弟媳婦陪護，母親身邊必須有人隨叫隨到。母親唯一的兒子，原來在深圳做事，母親回老家，他也把公司轉(zhuǎn)移到老家，方便照顧老人。這些年，我母親有個習(xí)慣，每天睡覺前，必須要看見她兒子的車停在窗戶外面，她知道兒子在家，才能安睡。不然就打電話，反正不回來她睡不著。我弟弟必定在每晚9點前回到家，無論在哪應(yīng)酬，都一定趕回家。他對朋友說：沒辦法，家里有個老小孩。

母親的孫子輩有五個男的，兩個內(nèi)孫三個外孫，都是母親帶大的。母親疼他們，他們對母親懷著深厚的感情。老家人說，就像小狗，誰對它好它就對誰好，認(rèn)主的，知恩圖報。在醫(yī)院，母親指定要孫子輩陪護夜晚，孩子一樣說：小時候我陪你，現(xiàn)在你要陪我。孫子輩個個都乖乖的，他們也是真心孝順，不嫌臟不嫌累，老人病重昏迷，他們整夜無眠，80后90后的小伙子，人前一條漢子，面對病重的至親，眼淚嘩嘩地流，那種骨肉相連的悲痛，令人動容。我對兒子說，這世上的人無數(shù)，生我養(yǎng)我的媽只有一個。母親，也只有母親，值得我為她做任何事情。兒子也懂事，為外婆牽腸掛肚，熬到雙休日，急忙忙去見外婆。我的孫子一直嚷嚷：我也要去看太太！我喜歡太太！我們家的家訓(xùn)第一條：孝親敬老，百善孝為先。家訓(xùn)掛在大廳里，要求每一位年輕人都要熟記。

這一次，其他兄弟姐妹都回家看望陪護了母親，只有我任務(wù)在身，正好出差在韶關(guān)，沒能趕回去。我也存了僥幸之心，母親也許跟以往一樣，逃過一劫，又能好起來。不料，到了4月13日，母親出院3天后，下班的路上接到家里的消息：母親昏迷整天，能回來就回來見一面吧。頓時覺得天都沉下來了，約了順風(fēng)車，漏夜往家趕。我告訴家里，我這就回去，在路上了。五妹給我回信息：希望老媽能夠等到你回家。我打電話給大姐，才知道情況危急。母親昏迷一天，氣若游絲，怎么叫也叫不醒。有老人說，母親這是有事情要交代，兄弟姐妹都回來了，唯獨你還沒有見過，可能她想見你，還有事要跟你說。放下電話，我的眼淚決了堤，為自己沒有早日回去而自責(zé)。我開始為母親祈禱，以一個女兒的虔誠。

4月14日凌晨1點多，我推開母親的房門。大姐、弟媳婦、五妹、侄子他們守在屋里。弟媳婦伏在母親的耳邊，喊她：“媽，二姐回來了！媽，是二姐，她回來了。”母親沒有動。我們都極力抑制住不哭出來，大家都說好了，不能讓母親聽見哭聲，她會難過的。我側(cè)身坐在母親的身邊，拉起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我感覺不到溫?zé)幔业男乃查g碎落一地。我的母親，都成什么樣子了啊！她的五官，她的手，她的脖子，如此瘦弱枯萎，猶如山中的枯藤，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耗盡了最后一點能量，剩下的，只是歲月的斑駁和無情。媽，媽！是我呢，媽，你能聽見嗎？我一遍遍地輕聲喚，撫摸著母親的頭發(fā)、臉頰、手背，我的眼淚落下來，滴在母親的手背上。終于，母親的手動了一下，眼睛也動了一下，含糊地應(yīng)答了一聲。大家喜出望外，一起高興地呼喚她。她的反應(yīng)更明顯了，仿佛有兩種力量在拔河，一個用力往這邊，一個使勁往那邊。最終，這邊的力量大一些。母親被扯了回來。她動了動，好像想坐起來。我們把她扶起來，我像以往每次回家見到母親那樣，欣喜地說：“媽，我回來了。你看看，知道我是誰嗎？”母親緩慢睜開了眼睛，虛弱地說出話來：“二妹。”我說：“媽，你睡醒了？肚子餓了吧？想吃點東西嗎？要喝牛奶嗎？”母親拼盡了全力點點頭，回答：“要。”大家互相示意，破涕為笑。

母親再一次創(chuàng)造了奇跡。她的生命力之頑強，精神力量之強大，心理暗示之靈驗，簡直不可思議，也深深打動了我們每個人。患病以來，六年多的時間，吃流質(zhì)食物，好菜好飯不能動一口，逢年過節(jié)她跟孩子們熱鬧，象征性地坐一會，說一些祝福的話，讓孩子們高興，一桌子的菜，只是看看。口腹之欲是人生重要的享受，多年來，母親只喝米湯。吃藥，打針，忍受病痛的折磨，母親沒有抱怨，沒有悲觀，偶爾也覺得太苦了，回頭想想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過來了，這個不算什么。只要不發(fā)作，她基本能自理生活，能自己用機器打米漿沖奶粉。就是性情變了，越來越像個小孩，有時候還撒嬌撒賴。人生就是一個圓，從起點出發(fā)，最終回到原點。誰都是慢慢變老的，變老退化的過程，所有的母親都期待子女們像當(dāng)初母親對待孩子那樣對待他們，容許他們偶爾的不講理，撒撒脾氣，發(fā)發(fā)嘮叨。母親年輕時我們是孩子，母親老了，她是孩子。

母親能正常說話了。母親能站起來了。母親能下地了。母親能走路了。母親，滿血復(fù)活了！家里的微信群每天發(fā)母親的照片，通報母親的情況，母親在院子里散步，或者賞花，或者在客廳看電視，臉上帶著笑，表明她很好，大家都不用擔(dān)心，努力學(xué)習(xí)，好好工作。只要能坐著，她絕對不躺著；只要能走動，他盡量不歇著。拍拍手，走走路，一點點的進步大聲說出來，期待得到贊揚和鼓勵。我們每天都要對母親說：“媽，今天很棒喲！比昨天好多了呀，氣色好了，走路也輕巧了，這是一天天在好呢！很快會好起來的。”母親很高興：“我也覺得是，今天這手，比昨天有力了。”不跟以前比，只要比昨天好，就很好了。每天醒來，她會說一句：“又得一天。”精神格外的好，滿臉的感恩。每個今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得一天是一天，活下去的每一天都是賺的。人總有那一天，但是人不能等死，活著的每一天都要很努力，只有很努力了，才不辜負(fù)，才心安。母親說得特別樸實，卻飽含哲理。

母親是個平凡的人，讀了書，年輕時在礦山工作，后來被時代的洪流席卷，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老了跟子女一起生活。我父親從城里回鄉(xiāng)，沒有等到落實政策，貧病交加，憂郁而去。父親沒有什么家產(chǎn)，母親也沒有。母親把7個子女養(yǎng)大成人，不是含辛茹苦之類的詞匯能夠形容。我們對母親的感恩，源于曾經(jīng)共同走過的艱難歲月，一家人生死相依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所謂的情義和感恩，相依為命一起穿過黑暗迎來光明，尤為重要。

我母親的一句話讓我觸動很大，那是母親醒來的第二天，六妹夫婦趕回來了，三妹也來了，大姐、五妹、弟媳婦、侄子、外甥、重孫女重孫子都在，最小的妹妹老七剛回去中山，用視頻連線。三歲的重孫子輕手輕腳開門關(guān)門，生怕驚嚇了太太，又用天使般的眼睛對著老太太笑。母親高興，語言表達還不是很流利，豎起大拇指，一字一字地說：“你們，偉大。”我們一愣，瞬間心都化了，滿滿的感動，異口同聲地笑著說：“媽，是您偉大。”母親喜上眉梢，對自己豎起大拇指：“我也偉大。”我懂得，母親這些年與病痛的戰(zhàn)斗，與死神的較量，不僅是肉體上，更是精神上，她的一次次死而復(fù)生，一次次創(chuàng)造奇跡，付出了多少，忍受了多少，有多么的不容易！人生有太多的變數(shù)，你永遠無法預(yù)知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沒有絕對幸福的人生，總是喜憂參半悲欣交集。即使是悲慘苦難的人生，也要努力地活著，堅強地活好。平凡的每一天，成就偉大。母親的“我也偉大”，是宣言，也是對自己的肯定。她是在為自己點贊！

活著的意義何在？母親的答案是：希望。她永遠充滿希望，盡管她的希望都是人間煙火的瑣碎，但是于她而言就是整個世界。艱難的日子，她始終堅信，風(fēng)雨過后是彩虹，一定有苦盡甘來的一天。過上好日子了，她希望家庭和睦子孫平安。重孫女出生了，她開始希望重孫子。重孫子有了，她又期待小孫子結(jié)婚；等到小孫子結(jié)婚了，她又盼望再來一個重孫。還有外甥、外甥女們，考上好的大學(xué)，找到好的工作，成家立業(yè)。母親最開心的就是寒暑假，小不點們飛回來了，簇?fù)碇谒磉咃w來飛去，左一個“太太”，右一個“太太”，叫得她心花怒放。最幸福的時刻是每年除夕拍全家福，母親的笑，那才叫幸福的笑。

人生不易，只有拼盡全力活下去，才能看到生生不息的希望。人生被賦予多重意義，最根本的意義還是活著。幸福地活著，這本身就是光榮而偉大的使命。

2021年4月25日? ?高小莉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