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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僑 | 水流急處是新兵
更新時間:2021-05-06 作者:林友僑來源:佛山文藝
人生難忘是軍旅,軍旅難忘是新兵。可我的新兵生活,并無特別之處。但新兵連的幾個戰友,卻讓我不時掛念,就像掛念失散多年的親人。他們多數來自遙遠的鄉村,讀書不多,文化不高,話語不多,吃苦耐勞,樸素得就像泥土,撒在大地,無處辨認。三十多年過去了,聚散匆匆,你們在哪,過得好嗎,我的戰友,我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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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1月的一天,軍車從最靠近大陸的海口市連夜開拔,在海南五指山區的崇山峻嶺中,像鷹一樣盤旋了六七個小時,終于“嘶”的一聲,停靠在位于保亭黎族苗族自治縣大本村的新兵連,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緊張的新兵生活。
我被分配在新兵十二連一排一班。腰扎皮帶、身材敦實的一班長領著我,離開空曠的操場,向右穿過一道圍墻側門,跨過幾壟菜園,來到了一排黃色外墻的營房。營房最后一間,是我們一班的宿舍,宿舍深且長,并列鋪著十幾個床位。班長把我領進去,指著倒數第二個空著的床位,說:“你就睡這。”靠里先到的那個戰友,不待班長招呼,即刻從我背上接過背包,解開背包帶,鋪好床墊,疊好軍被,擺好口盅等物品,一切做得麻利而緊湊,整個過程沒有說一句話。
這個默不作聲的戰友叫黃德學,廣西壯族人,是我到新兵連認識的第一個戰友,也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少數民族同胞。入伍前曾聽說少數民族同胞還長著一截尾巴,我有點好奇,如今一見這個壯族人與我們漢族人并無兩樣。他來自十萬大山,身板結實,長相憨厚,就是普通話語音重,說話舌頭大,含混不清,剛開始時聽著有點兒費勁,聽多了交流起來就順暢了。他像大山一樣實在,訓練、幫廚、種菜、打柴,從不偷懶耍滑,也從不與人計較,干什么活最后一個直起腰來的肯定是他。
一班長姓甚名誰,我已經忘了。但我至今卻還記得他的模樣。他個子不高,腦瓜圓圓,不善言辭,更不會在隊列前說一堆大道理。當他得知我入伍前當過小學老師,是個“孩子頭”,竟然把出早操和簡單隊列訓練的指揮權交給我。但軍體拳、單雙杠、百米障礙、射擊瞄準、手榴彈投擲等專業科目,他還得自己教。新兵連的班長,選的都是軍事方面的通才,一班長也不例外,說不出他有多厲害,卻樣樣都懂。他的帶兵方式,嚴格而不苛刻,所以我們一班的新兵都不怎么“遭罪”,都很喜歡這個有些木訥的班長。
班長號稱“兵頭將尾”。三個月短短的新兵連里,要手把手將所有的基礎科目全部教會,并考核合格,讓我們由一名普通老百姓向一名合格軍人蛻變,其訓練的強度和難度可想而知,而班長是完成這一任務的執行者。班長是真正的兵之魂,每個軍人,心目中都有一個老班長,這也是軍中歌曲《我的老班長》久唱不衰的原因。當過兵的人,每當唱起“我的老班長,你現在過得怎么樣……”眼中瞬間就會淚光閃閃,這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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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長在軍中,則常被忽略。連隊上有一連之長,下有得力班長,排長游離其中,和士兵總是隔了一層。但我們一排長甚為特別,他身材魁梧,身板寬得像一面墻,腰間扎著寬厚的軍用腰帶,給人一種威武難以親近之感。我們操練時,他常在一排三個班中轉來轉去,不時把班長叫過去交代幾句,但很少直接訓導新兵。他的宿舍就在我們一班旁邊,慢慢熟悉后,我們常在周末不用訓練的夜晚,結伴到他的宿舍去坐坐,聊聊家常。那時十八九歲的新兵,多數第一次出遠門,遠離家鄉遠離親人,都想家想得慌,一說起各自的家鄉、親人,禁不住兩眼淚汪汪。娃娃兵的情緒感染了一排長,有一次他和我們說起了他的家,他的母親,竟是那么石破天驚。
他說他母親病重的時候,正值部隊戰備任務緊,回不去。直至收到“母病故速歸”的加急電報,部隊才特批了他的假。他忍悲啟程,穿山過海,坐客車轉火車再轉客車,輾轉好幾天,回到家鄉時,母親剛剛下葬。他瘋了一般撲到母親的墳前,用手扒開松軟的泥土,硬要見上母親的最后一面。族人極力勸阻,說老人家已入土為安,再起土開棺,不吉利啊。他不管不顧,硬是撬開棺木,見到了瘦骨嶙峋、臉色像紙一樣白的母親。他大叫一聲“母親,孩兒不孝”,哭倒在棺木旁。
“自古忠孝難兩全啊!”講到這里已經哽咽的一排長,眼淚滴答滴答流了下來。我們幾個新兵聽得心潮起伏,也都跟著掉淚,小小的房間被大愛悲傷塞得滿滿,讓人喘不過氣來。此時我們眼里的排長,有情有義,柔情萬丈。他對母親深厚的感情和特殊的經歷,讓我深深記住了這個鐵塔一般的漢子。
我記不清排長、班長究竟來自湖南還是湖北,卻記得連隊的政治指導員是江西人。他身材不高,文雅俊秀,普通話標準,說起話來就像山澗流水潺潺,清脆而有穿透力。他從檔案中了解到,我入伍前不但教過小學畢業班的語文,還愛好寫作,正在參加廣東省高等教育漢語言文學專業自學考試,并已有幾科合格,算是一個在讀大專生,就讓我牽頭組建影評寫作小組。
看電影是當時部隊娛樂生活的主要方式,看的多是戰爭片。每次上面通知看電影,他就布置全連一百多名新兵每人寫一篇影評,然后交給我和幾個文字功底好的戰友評閱,再將評閱稿張貼在閱覽室的墻上,供大家瀏覽學習,并將其中寫得特別好的挑出來,修改后上送到團、師乃至海南軍區,推薦到廣州軍區《戰士報》去。
難忘訓練之余與戰友們撰寫、評改影評稿的夜晚,橘黃的燈光點亮了新兵的心燈,于我更是一次難得的寫作練習。因為我們一直堅持做這件事,在上級統一檢查考評新兵各連成績時,影評成了我們十二連的最大特色,師、團政治部門專門組織人員下來觀摩考察,組織材料上報,“影評連”的稱號隨之見諸報端。但我們上送的影評稿是否公開發表,發表了多少篇,我卻沒聽到確切消息。因為我在新兵集訓結束之前,就被提前選拔進了師直警衛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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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上午,經過近三個月的強化訓練,各項訓練科目陸續完成,大家面臨又一次決定命運走向的分配,多數將被補充到基層的戰斗連隊,離開這個臨時營地。戰友們難得休息,三五成群前往附近的保亭縣城逛街,添置些生活用品,偏偏在這個時候,警衛連的陳連長帶著一部軍車來到我們連提前挑人。消息很快傳到在家戰友們耳中,大家心中充滿了期待,期盼能去到師部,成為首長身邊的“警衛”。比起一線戰斗連隊,到師直屬單位當兵,無疑擁有更多的學習機會和進步空間。
機會難得,稍縱即逝。已有社會閱歷的我毫不猶豫地跑到連部,喊一聲“報告”,闖進連長辦公室。我們十二連的林連長是潮汕人,此時正在和警衛連的陳連長說話。我向他們行了個軍禮,開口就說,我想去警衛連。陳連長轉頭上下打量著我,銳利的眼光在說,這個兵膽子不小,口里卻問:“你有什么特長?”我說我是在讀大專生,在家鄉當過老師,喜歡寫作。陳連長又問:“你的軍事素質怎么樣?”我毫不謙虛地說,射擊優秀,投彈全連第二,其他科目都在良好以上。他右手一揮,說:“趕快回去打背包跟我走!”
自薦成功,心中大喜,我立刻轉身,跑步回到宿舍,告訴班長我要去警衛連了。班長一下子愣在原地。唯一守在宿舍的黃德學和班長一起,幫我把軍被、床墊及其他衣物匆匆打包,牙膏牙刷肥皂等什物則通通扔進鐵桶。我匆匆將背包往背上一甩,手提鐵桶就往外跑。等我跨過菜地,穿過圍墻門,見到偌大操場上的那輛軍車時,處于啟動狀態的軍車放剎前行,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我把鐵桶遞給車上的戰友,然后將背包往上一扔,雙手攀住車后門板,縱身一躍上了車廂。趕忙回頭看時,排長、班長、黃德學三人,正立在圍墻門前向我揮手告別。越來越快的軍車,將他們縮小,變成了三根綠色的柱子,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想起匆忙間連他們老家的通信地址也未留下,新兵連一散,人各天涯,從此難再重逢,我的心中,涌起了一絲不舍。
警衛連的軍車駛出新兵十二連大門后,左轉進入盤山公路,向著五指山腹地的師部疾馳。公路兩旁的椰樹、檳榔樹和菠蘿蜜樹在一排排往后跑,黃色的營房、圍墻,在綠色掩映中一點點消失。我很快就看不見了我的新兵連。此后在海南生活的八年多時間里,我再未回到這個從軍的第一站,更未遇見讓我印象深刻的一班長、一排長和隔鋪戰友黃德學。尤其是提攜我當影評老師的指導員,我走時他不在連隊,連揮別的機會都沒有。這大概就是部隊,尤其是新兵連不同尋常之處,一個電話,一紙調令,人已踏上新的征程。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水流急處是新兵。相見莫問出處,離別莫問前程。也許這就是軍人,這就是瞬息萬變的軍旅人生吧!
作者簡介
林友僑,廣東汕尾人,現居佛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廣東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羊城晚報》《海外文摘》《散文百家》等各大報刊,并被廣為轉載。獲2019年度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第六屆佛山文學獎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