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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娜 | 艾云 :作為著作和風景的存在
更新時間:2021-09-26 來源:廣東作家網
說起來,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在本地一間書店,一本署名艾云的隨筆集《退出歷史》引起我的關注。封面上的女子鬢發飛揚,笑意盈盈。那時我對這位看上去知性、親和的女子一無所知。隨意翻開一頁讀來,關于肉身、靈魂、欲望,關于語言的創造與枯竭。字里行間交混著感性的唯美詩意和智性的追問之思。我迫不及待地買了回來。
人與文字的相遇、投契,就是如此奇妙。之后每見艾云的新作,總是關注。此刻,當我撫摸著書架上艾云先后出版的十余本散文隨筆著述,心里突然意識到,艾云用心血澆灌的文字已經成為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我的寫作因之被滋養。?
讀艾云不同時期的作品,最大的感觸是她一直貫穿其中的對嚴肅事物的迷戀。她喜歡追問,自始至終帶著問題去寫作。“思想的樹在生長過程中很是艱難。一切始于問”。只需看看她那些作品的題目,就可一窺她對問題的迷戀:《人能守住一個永恒嗎》《完成之后又怎樣》《人可能死于羞愧嗎?》《隱喻是怎樣進入哲學的》《誰的個人悲傷》《民間在哪里》 ……
思,真正的思,之于一個盛年女人,絕然不是一件輕松愜意的事情。20世紀90年代初,艾云從鄭州南調廣州。北方熟諳的文化語境遠去了,語言在偏于務實的南國大都市如何找到棲依之所?日子首先是謀生,是生存。艾云先是在廣東旅游出版社工作,爾后在《作品》當副編審。這個視寫作為最高信仰的女人,我仿佛看見她在擔當著單位和家庭該有的日常責任之余,在思想的曠野里獨自艱難跋涉,在語言之中,在對存在的種種追問之中,終日冥思苦想,時而神思恍惚,時而眉頭緊蹙,時而雙手按住太陽穴。自然,也會于半夜突然從床上爬起來,在紙片上迅速追逮腦海里稍縱即逝的靈光片羽……
艾云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有別于一般的女性寫作。因為深度迷戀思想,艾云孜孜不倦地“啃”下一卷又一卷的經典之書(艾云喜歡稱之為“大書”),內容涉及文學、西方哲學,甚至經濟學等。“思想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個女人的天堂,但她卻迷戀思想,這是一種堅定的召喚。”(艾云《退出歷史》)那些無分國界的杰出的男人或者女人,她的目光追隨著他(她)們,海德格爾、康德、加繆、漢娜·阿倫特、阿赫瑪托娃、薇依……大至其宏大的哲學命題,小至他們的日常生存,身為血肉之軀那些毛茸茸的細節。他們充實了她的思想體系,給予她具化的創作靈感。
在持續的追問之中,艾云的創作結出飽滿結實的果子:如以漢娜·阿倫特等西方杰出女性為主題的《赴歷史之約》(2000年),論述女性主義及文學的《用身體思想》(2003年),以西方視角觀照國人生存困境的《玫瑰與石頭》(2013年),解讀福柯等西方大師哲思的《尋找失蹤者》(2013年),對身體的思考與認知的《我的痛苦配不上我》(2014年),把目光轉向歷史、探索人性幽微的《那曾見的鮮活眼眉與骨肉》(2020年)……她的筆下仿若雌雄共體,既有男性般的理性和思辨,但又時時警惕過于形而上的玄虛和枯燥,深具感性唯美的美學自覺。
在思之途,問什么?
在日益變得物質主義的當下,我們很多寫作者也在問——問寫作的得失、個人的榮辱、獲獎的可能。一種充滿功利主義的問,給寫作者帶來的是滋養還是傷害?
“問什么?只能問自身,問這個匱乏、有限、不全的自身。”(《尋找失蹤者》)艾云的文字更多地是圍繞自我而不是他人展開追問,即使是借他人拋出問題,最后回到的仍然是內心。甚至,我感覺她更多的是在追問中自言自語——關于肉身與靈魂的糾纏、生與死的奧秘,關于原罪、懺悔、救贖……因為對于自身和整體性生活的反省,她的文字不是光滑的,而是帶著內心掙扎的痕跡。讀她的文字并不見得是輕松的,但一定是足可收獲思想和美學體驗的。
坦率地說,我是在持續閱讀艾云作品的過程中,顛覆了我對散文創作一些固有的成見的。
作為一名散文作者,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人性的幽微復雜只宜盛載在小說的容器里,而散文隨筆這個器皿畢竟小了一些。再者,散文寫作者,特別是女性寫作者筆下大多遵從著公共倫理,寫得安全穩妥,卻少有對內心的真實剖析。這,自然無可挑剔。只是,這份 “真”是多少經過過濾的,是隱匿了人性的部分真相的。我們還不擅于在作品中直面內心那些晦暗不明的復雜感受。在思之途,我們有意無意地成為艾云筆下的那個“失蹤者”。
是艾云,道出了人性中諸多秘而不宣的真相。艾云筆下的人性,不是明晰的道德,而是裹挾著生命的肉身體驗,是游走在灰與白之間的幽暗意識。艾云不偽裝自己,也不包裝自己。她從不回避自身,經由個體生命的體驗再去推己及人,讓我們看到沒有被大詞覆蓋的人性的復雜性,以及自己隱匿的影蹤。艾云的寫作,讓我看到了散文寫作的種種可能性。我突然意識到,之于一個寫作者,需要的不僅僅是才氣,還有勇氣。艾云那心懷悲憫、袒露自我的胸襟和氣度,該是我最初愛上她的文字的主要因由吧?!
時常,在她的文字里浸潤,我會不自覺地意識到自己創作的問題:
僅憑感覺,僅憑潑墨般的激情從事語言活動,她也許可以闖蕩一時,而過后呢?感覺是得靠外部世界的不斷經驗給予補足才會汲汲不竭,但世事總有匱乏……這樣你就必須要尋找到以理性為堅實深厚的立足之地,尋找到新的生命存在形式與方法,否則將會導致才氣耗盡,神采渙散。? ? ? ? ? ? ? ? ? ?
——艾云《論女性批評家》
艾云在《尋找失蹤者》的開篇引用過韋伯的一句話:“討論人類的命運以及洞見人自身,僅有美學的觀照遠遠不夠。”她繼而補充“求真,就成為相當一部分寫作者的內在驅動,包括我本人。可我卻又會對語言自身穿越物體介質的美感,有著深深的迷戀”。
這,難道不正是我曾經走過的彎路么?只為美學癡迷,過于執迷外部世界的經驗,雖然也意識到理性的堅實深厚,卻遠遠沒能深入到它的內核,思想因之總見單薄,創作的頸瓶屢屢難以突破。
艾云又說,女人必須放棄自己僅僅作為一個女人而寫作的偏狹。要把自己看成“類的一分子”,有勇氣把人類所有的苦痛、沉重、屈辱承受過來。我們,有這樣的勇氣么?如果不是長年的思想訓練和經由“大書”的浸潤,艾云會有如此清醒的自我定位么?作為“類的一分子”,艾云在作品中攜帶強大的精神體量,視域開闊,那是個人超拔到人類普遍性的設身處地的寫作。
說了那么多,可能有些偏離作為作家的艾云了。
艾云堅實深厚的理性,如果沒有感性文字作為引領,那艾云可能就只是思想者艾云而不是作家艾云了。她那些糅合了思想隨筆和藝術散文氣質的文字,寫得靈動、豐饒而詩性。且看如下一段文字:
她(蔣韻)喜歡清爽。那是飛過青灰色瓦房的一群鴿子,久久地盤旋在一棵樹,一棵孤獨之樹。風吹來的時候,就起了濃濃密密的心事和感傷。這其實是英國女作家的感受。在約克郡塬上,在壓抑而光線黯淡的房子,有那蒼白又堅毅的臉。勃朗特姐妹在呼嘯的風雨和懸崖,去采擷石南花,去尋覓一個生生死死的情感承諾。不向往倫敦都會目色眩迷的縟華,也不羨慕物質主義世界中女人美服佳肴的斑斕,只是靜靜的石南花,開在崖上,伴著孤獨的樹。那叫櫟樹。
? ? ? ? ? ? ? ? ? ? ? ? ? ? ? ——《蔣韻:美麗風中之樹》
一篇談及蔣韻其文其人的文字,想象飛揚優美,全然沒有一般評論文字的乏味。記得早年讀到艾云的《細讀繁漪》,就驚訝于她極強的呈現能力。有誰不知道曹禺筆下這個悲劇性人物呢?卻少見有如此飽滿結實的文字把繁漪的幽微復雜解讀得這般透徹細微。又如她最新出版的《那曾見的鮮活眼眉與骨肉》,以及她近年刊發的一系列歷史人物的大散文,她都善于喚醒細節,虛構的場景和史料的佐證相互揉合,又因作者情感和思考的深度契入,讓作品變得鮮活靈動,厚重大氣。
寫到這里,我想說說艾云出版于2016年的《我的痛苦配不上我》。如果說艾云之前的文字隨處閃爍著思想光芒,寫得華美俊秀,這本書卻是回歸到樸素和家常,帶著熨帖人心的真切和誠摯。
我相信,這是艾云多年來對于肉身持續思考的結果。在寫作之途,她目睹疼痛和疾病是怎樣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所欣賞的友人拽入死亡的幽谷。一個殘破的肉身,如何支撐起精神的追問?艾云透過她的成長經歷,為自己以及蘇珊·桑塔格、魯萌等知識女性寫下對身體的認知:“身體屬于個人,又不僅僅屬于個人。因為當我們在昏聵中迷失時,個人的悲傷將衍化成民族的痼疾。”
或許,正是基于這樣的自我警醒,艾云才有著強烈的自我呵護意識,為自身,也為語言。
讀過好些關于艾云的評論文字,人們每每在盛贊艾云作品的同時,總不忘贊美她出場時的光彩照人。那是作為風景而不僅僅是作為著作的艾云。筆下有著男性般的理性思維的她,生活中其實更具作為魅力女性生動的氣息。每次見她,總是風姿綽約,那些冥思苦想的日夜不掩她出場時的顧盼生輝。蓬松的卷發,環佩叮當作響,鮮艷的大圍巾在肩上拽出嫵媚的女性風情。重要的是,她那富有光澤的臉龐充溢著豐沛的精氣神,有著拔擢污泥之上的出塵氣質。身體在日常的重負之下不僅沒有頹勢跡象,反倒更顯健康明媚。如此奇跡,相信每個認識她的人都心生好奇,渴望解密。
如此,誠摯的艾云敞開她的書寫,字里行間彌漫著熨帖人心的真切和溫暖。她在文字里書寫,也在生活中書寫。艾云并不只是活在追問之中,同時也是心懷大愛,真心渴望身邊每個人都過得好的女子。每每有機會相見,交流文學的話題之余,她總會關注你的氣色,給你各種呵護自身的具體建議。如果說,我們追逮不了艾云的思想和才華,但在艾云的文字里領略與身體有關的樸素的真相,何嘗不是一種切身的福澤?
艾云來自我們中間。她懂得肉身潛藏的欲望和語言的秘密,也深諳身體作為疾病滋生之地的警醒。她有對時間真實的恐懼以及掙扎。她和我們一樣熱愛美好的物質生活。她因閱讀而豐富,因追問而深刻,因寫作而強大,因深諳時間的有限性從而獲得時間的恩寵,在成為著作的同時,也成就為一道為我們所稱羨的美好的風景。
艾云說,身心都明媚的女人才能給世界以鼓勵。
(刊發于《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