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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 | 《蜀葵1987》:反抗板結的那簇妖艷
更新時間:2021-10-11 作者:王威廉 來源:文藝報
坦率的說,我對蜀葵這個名字比較陌生,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一朵大大的葵花。不識草木之名,令人深感羞慚。我趕緊找蜀葵的圖片來看,著實被驚艷了一下:有著跟葵花一樣粗壯的高桿,上面開滿了一簇簇艷麗的花,怪不得它的別稱叫“一丈紅”,形象極了,一排蜀葵同時開花,形成的是一道濃密的花墻,似乎可以將美本身給圍起來。
禹風的長篇小說寄情于蜀葵,是想在小說中呈現出一丈紅似的濃密之美嗎?在情感生機勃發的旺季,主角秦陡巖不是也想到:即便此地臟污貧瘠而沒有玫瑰,不也有蜀葵嗎?怒放的蜀葵沒有玫瑰的雅致,卻比玫瑰洶涌熾烈。
據說,每種花都有屬于自己的“花語”,而蜀葵的花語是“夢”。一個叫圣斯塔法諾的人,因為在巴勒斯坦給大家講述了耶穌遇害的經過,被人用亂石打死;后來,他托夢給主教,人們才發現了他的遺骸。從此,人們用蜀葵來紀念他。默念這花語,再凝視這嬌艷的蜀葵,它帶來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夢?似乎不是虛幻之夢,而是關于遺忘的真實。某個真相穿越了時間,得到了重新的照亮。在這部小說當中,不就是1987年在向2021年以及此后進行講述嗎?這講述可靠嗎?那記憶是不是也已經如夢一般了?
禹風告訴我,他寫這部小說時,努力想重現一個時代的“體感”。“體感”是個很有意思的詞,不是局限的觸感,而是身體全部敞開的感覺。小說聚焦在幾個活躍的大學生身上,空間卻不局限于校園,上海的周邊區域都在視野之內。那么,為什么是1987年?在作家看來,改革開放后,一個廣闊的大世界對上海這座根子上就帶有國際色彩的城市產生了強烈的“磁吸現象”,而1987年正是這種現象爆發的元年。我們無需在社會學的意義上去核實這個年份,我堅信在“體感”的意義上,曾置身當年時空的禹風所言非虛。
青春像火,在時代和大學生的體內燃燒。男人秦陡巖遭遇了他生命中抹不去的三個女人。丁芬芳、虹、沈桐,草蛇灰線一般置身在秦陡巖的生命疆域中。我在這篇文章里無意復述故事的梗概,我更在意的是書中在呈現情感時,借助對蜀葵的描寫而讓我大感驚艷。請看蜀葵出場前的環境:“不管別人喜歡什么季節,秦陡巖喜歡炎熱的夏季。夏季讓憤怒從毛孔中傾吐,讓他疲憊地暢快、絕望地喘息。楊柳樹上一片蟬音。黑河溝被烤干了,露出丑臟河床。癩蛤蟆曬干的尸體趴在溝底,如秋天被人拋擲的橘皮……”這其中充斥著焦灼而可怕的緊張感,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流著油汗考察那條臭了一年的污水浜,驚奇地撞見一大叢開放在干裂河床邊的蜀葵。蜀葵好比臨時的森林,高高聳立在絲瓜花的外圍。巴掌大的葉子張張干裂扭曲,叫蟲咬成了篩網。破葉子間,粉紅和紫紅的大花盤上上下下,勾引得老蜜蜂哼哼唧唧往淡黃花蕊間扒粉,有如海龜孵蛋在沙灘。他驚奇地看半空中這一幅熱鬧,想到冬天這里除了枯枝爛葉毫無生氣。”這片肆意汪洋的景觀除了與青春的豐沛情感相吻合,也讓上海的多重面相在禹風的筆下舒展,而這些隱秘的甚至臟污的角落在任何地方反而是帶有普遍性的,因為在那里才生活著“沉默的大多數”。這顯然不是我們印象中的上海,這恰恰是在我們腦袋里板結的上海形象的縫隙中長出的一簇妖艷蜀葵。
秦陡巖顯然接收到了蜀葵的信號:“他也要和蜀葵同樣鬧猛,綻放能亮瞎人眼睛的色彩。”讀到這里不免想到,在僻壤上人們即便沒有得到太多的滋養,但依然會像蜀葵一般,盡力開出鮮艷的花朵;隨后,等到花落之后,又將對花的回望與尋找貫穿一生。我再次想起小說的開頭一幕:主人公在異國他鄉無助地尋找著一個過去的幻影。因此,小說的結尾落腳在蜀葵上已經不是一種藝術手法,而是一種不得不如此的選擇了。“這個夏天給秦陡巖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校園里的事,而是圓舞浜沿浜隙地到處開遍蜀葵。這是鳥銜籽種下的野地蜀葵,本來花色粉紅或紫紅的蜀葵發生了普遍變異,成了花瓣帶隱隱血色的大黑蜀葵……”蜀葵從角落里的妖艷變成情欲的虛妄,又再次變成具象之物,只是這物已經獲得了現實與象征的雙重特質,不生不滅。
何同彬在此書的序中說,“以成長小說的躁動和感傷,揭示出80年代后期空間秩序瓦解的隱秘心事。”他對時代主題與個人隱秘的復雜關系有著微妙辨析:禹風沒有迎合宏大的時代共鳴,仍舊呈現的是普通人的平淡庸常,“他們的青春成長、個人主義和生命氣息似乎游離于時代的波瀾壯闊的主調之外,但其實卻無可避免的共振于動蕩的時代精神”。人與時代之間的“共振”,禹風感應到了,并且找到了那個“客觀對應物”:妖艷的蜀葵。
一個逝去時代的記憶,在經過漫長的沉淀之后,必須經由文學或藝術才能獲得一種再生的可能。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禹風計劃寫出自己的“上海三部曲”,目前已經出版了《靜安1976》《蜀葵1987》,接下來的第三部正在創作中,擬叫《外灘1993》。僅從標題就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靜安和外灘都是一個具體的地理空間,而只有這第二部的蜀葵是柔弱的植物顯得下落不明。或者不妨說,蜀葵成為了精神地圖上的一個鮮明坐標。
讀《蜀葵1987》,讓我愛上了蜀葵,這就是文學的饋贈。早在大唐時代,蜀葵就已是重要的文學意象。岑參的《蜀葵花歌》開了后世“花歌”的先河:“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掃。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請君有錢向酒家,君不見,蜀葵花。”仔細一品,1987年的蜀葵,還真是呼應了開元年間的蜀葵,接通了中國文學的一條根脈。蜀葵的頑強、蜀葵的燦爛以及蜀葵的敗落,在千年的尺度上沖擊著中國人的文心,生命的璀璨奪目與人世的寒涼流變,借由那妖艷的花唇一直在風中訴說。而禹風在他的風中捕捉到了那個飄忽不定的聲音,然后轉頭對我們說:
“君不見,蜀葵花,依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