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孫夜的詩歌熟悉，對他本人很陌生。無論在詩美和哲思、審美等方方面面，孫夜詩歌藝術(shù)特色鮮明而飽滿、完整，到達了一個自己的高度。

雖然沒有什么聯(lián)系，熟悉他的詩歌，竟也感覺對他有著知己般的熟悉。我想，這是詩歌的魔力，詩歌袒露我們內(nèi)心的秘密，講述我們精神的歷程，讓靈魂與靈魂相遇。就像大地上各自蜿蜒曲折、汩汩流淌的河流，一旦匯聚，就發(fā)出更響亮的歌唱，一起奔向共同的方向，憂郁在暗夜里也發(fā)出了美麗的藍色光芒。

所以，河流總在尋找河流，靈魂總在尋找靈魂。

陌生人

對于庸常聒噪的現(xiàn)實，孫夜是個陌生的人。

他摒棄了世俗的一切，同樣被世俗所忽略，更多在自己精神的家園里，處于游離狀態(tài)。

當(dāng)我們安靜下來，掙脫迷惘，他就成為那個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陌生人。

半個多世紀前，榮格的《尋找靈魂的現(xiàn)代人》就對現(xiàn)代人進行精神心理探索的痛苦進行了描述。時至今日，我們的心靈上的這種艱難不但沒有減輕，甚至因為處于技術(shù)的巨大陰影下，我們的喪失更多，對意義的尋找越加迫切和重要。當(dāng)我們面對詩歌，渴望從中獲得本質(zhì)的提示和線索。

對于《黑暗中杯子的亮光》這首詩，可以有很多種解讀。

……

總有更多的事物我無法命名

像擴散的水紋

看得見? ?抓不住? ?一直在消逝

只有那弧度停留下來

像一個透明的杯口，淵深無底

一切都在急速地消逝

我來不及與你溝通

來不及留下正確的身影

? ? ? ? ? ? ? ? ? ? ?——《黑暗中杯子的亮光》

選取這一段，是因為它所表達的那種神秘和不確定，和我們內(nèi)心對陌生人的種種揣度，具有一致性。

而《今夜我要把事物分開》，是個審美奇特、具有強烈的形而上特征的作品。

今夜的月光經(jīng)過這里

如同突然想起一個名字

我要停頓一下? 像一個標點

我不想把這個句子拉得太長

我要花站在左邊

果實站在右邊

我把煙和煙霧分開

把睡與睡眠分開

在月光經(jīng)過的時候

今夜? 我要把事物分開

月光沒了? 我也就走了

? ? ? ? ? ? ? ? ? ? ? ?——《今夜我要把事物分開》

這首詩中的那種超自然和超現(xiàn)象，詩人的那種超感覺，不但不突兀，反而帶給我們一種似曾相識的美妙感受，這是個有魔性的作品。

詩歌是心靈成長的歷史。小時候在寂寞的鄉(xiāng)村，總渴望見到陌生的面孔，見到一個可以將我們領(lǐng)向陌生的道路、領(lǐng)向未來的人。同樣，在物質(zhì)過于豐富龐雜、信息過于喧囂、科技將人變傻的當(dāng)下，我們同樣渴望陌生人的出現(xiàn)，渴望解除禁錮，擊退媚俗，去到可以長長地嘆息、可以聯(lián)想起永恒、可以成為赤子的地方，哪怕它只是一個夢鄉(xiāng)。

我想，孫夜的詩歌，具有這種無形地存在的力量。

自我、時空與存在

格非等教授說到孫夜詩歌中的沉思和黑暗，并無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喻指。我突然聯(lián)想到詩人的名字，孫夜是一個簡單正常的名字，但似乎必須是詩人的名字。

在我看來，黑暗和黑夜，是他冥想的一個狀態(tài)，也是他對于色調(diào)和時空的審美需求。就像我們在陽光較少的冬季容易進入創(chuàng)作，在晝夜交接的零點出現(xiàn)靈感，而在過于明亮的環(huán)境里卻容易精神渙散。

在帶有憂郁色彩的暗色調(diào)里，黑暗并不是純粹的黑暗，而仍在散發(fā)著光芒，詩人的意識在各種事物的內(nèi)部和外部流動，詩歌的靈魂的存在，超越了肉體實有的存在。這是一個復(fù)雜的思維、感知和創(chuàng)造的過程，也是一個美妙的過程。

我猜想，孫夜是一個不太強調(diào)自身存在的人，就是人們所說的低調(diào)的人。因為他有詩歌。寫作的人，總認為意識中、作品中的存在，遠比現(xiàn)實的存在更真實，更有價值和意義。這是文學(xué)賦予我們的特權(quán)。

孫夜的詩章里攜帶著我們記憶里無數(shù)美好的情感和經(jīng)驗，以及我們渴望擁有的東西，鄉(xiāng)村，故園，莊稼，房舍……以及愛。激烈的和柔弱的愛。因愛而帶來的忐忑和傷害。

又要到九月了

打著漩渦沒有下沉的九月

那片遠離叢林的落葉

會不會繼續(xù)漂流，飄向哪里

在高海拔地區(qū)

有飄動的白色的云

指引著河流，經(jīng)過山脈和村莊

磕著長頭進入湖泊

進入被人矚目被人遺忘的九月

? ? ? ? ? ? ? ? ? ? ? ? ? ——《九月》

《九月》中的“你”，可以理解為“我”，作者自己。

《一片黃葉子》也是反復(fù)被大家提及的作品：

我要在你的水面多漂一會兒

那是我特意準備的黃

我總想為你發(fā)出金色的光芒

我忽略了我來自哪片森林

哪一棵樹

成為一片具體的葉子

只為方便伴隨你漂流

沿著你的方向

穿過多少落英和繽紛

我保留了我的色彩

只為你這平靜的水面

我多么迷戀這份平靜

在我《我想要的房子》里，孫夜終于給我們描述了他理想的“世俗”生活，房子是在山峰上，食品都來自于天堂，是木制結(jié)構(gòu)的沒有任何工業(yè)污染的大房子，陽臺寬敞，后院遼闊，仁人義士眾多，食客三千，自由行走。我們都知道，春秋戰(zhàn)國時代，養(yǎng)士是上層社會的時髦，也是貴族人格魅力、實力強大的一個標志。而門下食客超過三千的，是著名的戰(zhàn)國“四公子”。

這里，我看到了孫夜的一個情結(jié)，關(guān)系到他的自我和存在，也是他的精神處境的界定與選擇。一座好房子，臥室里的床很大，連接著草原，夜里有月光，午后有百花盛開。孫夜說，這是一座可以背著行走的空房子。如果真可以穿越，我相信孫夜一直處于穿越的狀態(tài)，要么在春秋戰(zhàn)國，要么在唐宋元明。

這種時空與存在的錯位或者說分離，在孫夜的詩中比比皆是，比如《我的馬匹》《出梅林關(guān)》《完整的坐姿》等等。《完整的坐姿》最后一句“在哪里我的都無法接近自己”，突然讓我領(lǐng)會到孫夜的茫然和疼痛。

此外，他的《白狐》系列作品，讓我們看到，即使是對愛的理解和期待，孫夜也是處于另外一個時空里的孫夜。在這個系列里，他對月光的白、雪的白、白狐的白的迷戀，和他對夜的黑、暗的光的深深沉浸，一樣地指向他某種特別的審美和特殊的精神境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黑與白是一致的，它可以是如水無染，可以是幻有，也可以是空，還可以是輕與重。

萬物有靈

說孫夜詩歌中的萬物有靈，不止于他對存在的展示與講述的物化處理，而在于他將萬事萬物帶入詩意境域，導(dǎo)致人與物的空有相趣、言意相蕩。基于此，他在詩境中與萬物就有了特別的溝通，那些千百年來被人忽略甚至踐踏的草木，也有了靈魂并時時被他感知，獲得詩人的尊敬和賞識。

我忘記給花澆水了

它站在陽臺上，沉默不語

望著窗外的人流

也望著陽光下的荔枝園

沉默不語

我從四川出差回來

我忘記給花澆水了

陽臺上，它站著枯死給我看

自己，枯死的

? ? ? ? ? ? ? ? ? ? ? ? ? ——《我忘記給花澆水了》

這哪里是花啊，它比人更獨立，更堅持，甚至是以付出生命為代價的守望。

此外，還有麥子，楊柳，油菜花，向日葵，玉米叫傷，榆葉梅叫唱，河流要流經(jīng)地板，鮮花要開出草的味道，像陽光一樣，萬物要繼續(xù)生長。不只是與植物親近，也不僅僅是將自我投射到植物身上，賦予它們?nèi)烁窈蜕＿@里呈現(xiàn)的，是孫夜對整個世界的渴望，是他詩歌中更為深層次的博大而古典的品質(zhì)。

空門

要完整解讀孫夜的詩歌，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因為他造就了一個世界，不是與現(xiàn)實平行的世界，而是像《浮士德》那樣不斷上升的世界。

我們很難用什么主義來給孫夜的詩歌貼標簽。他的感性如此充沛，他的理性又是如此強大。

正如他說秋風(fēng)是可以攪動的，同時他又說個人的愛情無法感動他人（《秋風(fēng)》）；他叫我們看，那些藍色的山巒無法渡河而來，亭亭玉立的玉米只能跟在麥子后面沉默不語（《玉米穗》）。他有將房屋連接天堂、將睡床連接草原的無所羈絆，同時與生俱來的悲觀又給他打下難以忽略的烙印。

還需要強調(diào)的一點是，孫夜的詩歌中，一些奇特的意象似信手拈來，卻令人難忘。

比如這首《風(fēng)衣的行走》：

是擋了風(fēng)的吹

還是因風(fēng)你才飄逸

總之是叫了風(fēng)衣

然而注定要落些風(fēng)塵

有朝一日詩人從里面逃走

你仍在途中

一個米黃色空門

走不近

走不進

走不盡的

門

而途徑仍然很多

空與有，實與虛，風(fēng)衣與人，人與行走，逃跑和駐留，行走與途徑……這首玄妙之詩，帶給我們奇特且無窮盡的想象與聯(lián)想。

而《把我的煙斗拿來》可能算是孫夜最平和的詩章：“等我老了/你就這樣照顧我/好嗎/……我們不再結(jié)交新朋友/所有的陌生人/都是親人”

這首詩充滿對生命、對兩性關(guān)系的省悟，對存在的省悟，對歲月、對這個世界的諒解。它令人想起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

總而言之，孫夜的詩歌所呈現(xiàn)的個體存在和精神世界，是復(fù)雜多面的，我們在閱讀詩人種種精神遭遇的同時，猶如鏡像之觀照，能拽出一直隱藏在現(xiàn)實外套里的靈魂，有急切地與他呼應(yīng)的渴望，有分享他的歌唱和憂傷的渴望。

詩人其實是非常克制的。他的詩歌簡短，總是斷然收尾，語言簡潔又堅實，每個詞語都不可隨意更換。

他帶給我們一種既寧靜又不安的感覺。進入他的詩歌，你會心懷向往，同時又有那么一點擔(dān)憂，怕被他帶走。

他就是孫夜，那個我們一直在尋找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