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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敬丨悲憫情懷與詩性智慧的合一
——讀盧衛平的詩
更新時間:2022-04-26 作者:吳思敬來源:文藝報1949
盧衛平是我一直喜愛并關注的一位詩人。2007年我曾在《詩刊》上發表了一篇關于他的評論《盧衛平:“向下”與“向上”》,認為:“這里說的‘向下’與‘向上’,指的是盧衛平詩歌中的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向下的,執著地固守著大地;另一個層面則是向上的,要向那崇高的靈的境界飛馳。這二者力的方向相反,但在他的詩歌中卻有機地統一在一起。”如今15年過去了,他的詩歌創作依然堅守著這兩個層面。他在最近所寫的《詩歌筆記》中說:“詩人最佳的睡姿是側睡,一只耳朵緊貼大地聽種子發芽,一只耳朵朝向天空聽星星密語”。不過,隨著他人生經驗的豐富,思維領域的開闊,對詩歌感悟的深入,他的詩歌創作又呈現出一種更為闊大的格局,在他的身上,大悲憫的情懷與豐富的詩性智慧在更高的層次上達到了合一。
盧衛平是一位具有大悲憫情懷的詩人。1965年他出生在湖北省紅安縣新建鄉龍井沖村一個普通農民的家庭。從小經歷的底層生活體驗,使他始終關注著社會的弱勢群體,力圖用內心充滿人文關懷的光芒去照亮世界的暗夜。盧衛平有好幾首作品是獻給他的父親與母親的,像《母親活著》《在雨中送母親上山》《在郵局填匯款單》《父親的孤獨》等,寫的就是他對父母的骨肉深情。母親去世以后,他去送葬,把母親埋在了山上,詩人向母親告別時說道,“母親,你上山了/你上山后,山上就多了一座山/……我一輩子比水還低的母親/因為這座山站到了高處/我一輩子像草一樣卑微的母親/在這座山上偉大”(《在雨中送母親上山》)。詩人是在寫自己的母親,但也是在為底層民眾發聲,說出了卑賤者最崇高的道理。
除去寫自己的親人,盧衛平更把眼光投射到當下社會,他的詩歌有相當一部分涉及底層的生存現狀。《粉筆灰》寫他的小學語文老師,頭發像粉筆灰一樣白:“我問他/你每次上完課后/都會拍一拍身上的粉筆灰/為什么那些粉筆灰/都跑到你頭發上去了”,老師“沒回答我粉筆灰的提問/就像我的父親/一輩子走在彎彎曲曲的田埂上/沒回答我一個正直的人/怎樣才能少走彎路”。
比較而言,當盧衛平寫父母、寫老師這樣身邊的親人的時候,他會選擇最有代表性的情景入詩,而當盧衛平把觀察的視角投向更廣闊的世界的時候,像這種直接把生活中的人物寫入詩中的情況并不多。他深知,作為詩歌,面向底層的寫作不應只是一種生存的吁求,它首先還應該是詩,也就是說,它應遵循詩的美學原則,用詩的方式去把握世界、言說世界。當他以大悲憫的情懷關注底層的生活狀態的時候,他的詩歌沒有僅僅停留在底層生活場景的如實展覽上,而是把生活中原生態的東西加以提煉,予以意象化或象征化的處理,從而使平凡的場景和意象散發出詩的光芒。在新世紀初他所寫的《在水果街碰見一群蘋果》,表面上是寫的蘋果,實際上暗示的是城市的街道上簇擁的一群群打工的鄉下女孩,她們就像一個個蘋果一樣,面對著顧客,面對著城市的挑選。這里面融入了詩人對打工一族的發自內心的同情與深切的愛,體現了詩人的詩性智慧。這種智慧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則集中表現為“在最簡單的詞語中看見事物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詩歌筆記》)。在盧衛平近年的詩作中,他更喜歡以動植物的形象入詩,而且大多數是諸如螞蟻、蒼蠅、飛蛾、螢火蟲、青苔、落葉、蚯蚓、咸魚這些微不足道的動物和植物。
在詩人筆下,螞蟻是蕓蕓眾生的象征。當雷聲轟鳴,黑云壓城,狂風暴雨即將到來的時候,人們紛紛回到屋里關上窗子,但詩人卻想到:“不知螞蟻是否接到/搬家的通知/……我不希望有螞蟻受傷”(《我為什么只想到了螞蟻》)。透過這一場面,詩人那顆博大的愛心就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了。
蒼蠅是“四害”之一,詩人不喜歡蒼蠅,希望在生活中沒有一只蒼蠅。然而,當他在屋檐下看見一只蒼蠅被粘在蛛網上,而蜘蛛張著大嘴向蒼蠅爬來的時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捅破這張蛛網/拯救這只我永遠不會/喜歡的蒼蠅”(《蒼蠅》)。萬類霜天競自由,生存的權利是上天賦予每個生靈的權利。當某一生靈,盡管是他所不喜歡的,其生存受到威脅時,詩人發出正義的呼聲就順理成章了。
螢火蟲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由于它的尾部會發光,便成為小朋友們的所愛。詩人10歲的時候,捉了100只螢火蟲,將它們裝在玻璃的罐頭瓶中。希望在父親熄滅了煤油燈后,能靠玻璃瓶中的螢火蟲照明。然而他失敗了:“我忽略了/螢火蟲是有翅膀的/它點燈,是為了照亮它的飛翔/但我沒想到,這些螢火蟲寧愿死/也不會在一個封閉的罐頭瓶里發光”(《螢火蟲》)。詩人通過這個小故事,寫的是“不自由,毋寧死”這個大道理。美國人帕特里克·亨利于1775年美國建國前夕在弗吉尼亞州議會演講中最后的這句名言,就被螢火蟲這一微小的形象彰顯出來了。
青苔作為一種小型的苔蘚類植物,屬于植物中的低級形態,一般生長在裸露的石壁上或潮濕的森林以及沼澤地里。提起青苔,人們會想到袁枚的那首《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詩的主旨是勵志。盧衛平的《青苔》一詩,寫的是生長在石頭上的青苔:“我祝福/那些已成為寶玉的石頭/我偏愛/所有沒有實現夢想的石頭/我用生命/年復一年地/在這些石頭上/做著時間的筆錄/我告訴世界/即使是一塊被遺忘的石頭/也能找到它的陪伴/也有它的春夏秋冬”(《青苔》)。此詩以“青苔”自述的語氣,歌詠的是那些平凡的被遺忘的石頭,寄寓了對未能實現夢想的底層人們的關愛。
在《秋天的擔心》一詩中,詩人展示了麻雀、大雁、落葉、漣漪四種秋天的景物:
一群麻雀飛過/我擔心飛得最低的那一只/暮色正在降臨/我希望天黑之前/它能飛到安置在樹頂的家中//大雁南飛/我擔心落在雁陣最后的那一只/天空遼闊無邊/它回家了/云中就不會有迷路的孤雁//地上落葉成堆/我擔心最高的枝丫遲遲/沒有落下的那一片葉子/它已枯黃/我不愿看到大雪紛飛/它還沒有歸根//我坐在湖邊/看風在水面精雕細琢的/漣漪越來越深/我擔心我的漣漪/在我起身離開的瞬間/成了我身上的皺紋
這首詩最能代表盧衛平人到中年的詩歌風格,沒有狂放的呼喚,沒有青春的張揚,在平靜的敘述中,大悲憫的情懷與詩性智慧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把盧衛平的詩歌推向了一個新的境界、新的高度。盧衛平在《詩歌筆記》中說:“‘一匹馬在我長長的影子里吃草。’我將美國詩人賴特的這句詩改為:‘一匹馬在草里吃著我長長的影子’。誰更深度意象?”從中可以看出,盧衛平近年的作品似乎頗受美國“深度意象”詩歌流派代表人物羅伯特·勃萊和詹姆斯·賴特的啟發。“深度意象”派提倡自然語言,力圖返璞歸真,強調詩歌的音樂性和“內在力量”,認為聽眾和讀者與詩歌的相遇就是人與世界的相遇。這與盧衛平在《詩歌筆記》中所說的“自在,是一切事物最詩意的表述。詩人的所有努力,就是通過語言,無限接近事物的自在”,的確有某些相通之處。
從當代詩壇的代際劃分來說,盧衛平屬于“60后”的一代。在我看來,“60后”詩人由于他們獨特的生活遭際、他們從小經歷的苦難、長大后親歷的社會變革以及后來有機會得到的較為完善的教育,使他們對生活對藝術有了不同于前代詩人,也不同于后代詩人的自己的理解,這一代詩人的佼佼者已構成了撐起當代詩歌天空的脊骨。
盧衛平在他的《詩歌筆記》中說:
我從不擔心我手中的筆會干涸,只要燈不熄滅,我就能從墻上我的影子擠出墨水。
如果沒有詩歌,時間的每一聲嘀嗒,都將成為死亡向我們逼近的腳步聲。詩歌抵抗死亡,詩歌拒絕遺忘。
從中我聽到了一位詩人為了抵抗時間的流逝與生命搏擊的聲音,也正是在這樣的聲音中,我看到了一個純潔的、高尚的、真正的詩人正在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