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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玲丨女性的自我和解與相互和解
——關于蔡東的近年寫作
更新時間:2022-04-28 作者:張燕玲來源:文藝報
蔡東是一位頗具想象力、理解力、表現力和社會情懷的作家,也是時代變局和現實生活的觀察者、思想者。她能較好地與歷史和現實、居住地和故鄉建立一種關系,使她能把自我的生命展望建立在她所移居的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深圳中,建立在新舊文明沖突和想象的探索中,建立在個體的有質感的人物和細節之上,并不斷突破自己的藝術邊界,頗具敘事策略和審美個性。
作為一位內心有愛有光的知性女性,蔡東寫了一系列深圳新移民生存與精神創傷的作品,如小說集《木蘭辭》《星辰書》等,形象地表現這個供初來乍到者做夢的地方:深圳的疲憊、希望和活力。她以細小而尖利的悲劇承載人們關于現代性和未來的想象,反省它摧枯拉朽的商業力量,尤其追問家庭內部的靈魂依托、心靈希求與自我反省。近幾年,蔡東則更多地思考女性情感與命運,她以一系列作品記錄這個時代女性精神、女性氣質的變遷,不懈地關注當下的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思考女性在大時代大變局中、在困惑的心霾環境中、在人類與城市現實的自我較量中,究竟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里,尤其是面對生活的創傷,女性如何自我療愈與自我救贖。
當然,這源于蔡東對日常生活的熱愛及其處理精神與俗世的平衡能力。她把所見所聞所感當成一粒粒金粉,包括日常心靈的每一次悸動、書齋閱讀的每一縷思緒、油鹽柴米的每一個細節。蔡東以心性才情聚攏這種微塵,熔合成金,錘煉出自己的“金玫瑰”。而鑄煉的過程,便是關于尋找自我,關于奇遇和秘密,關于救贖與重生的過程。她從短篇小說《往生》《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到《伶仃》《她》,再到《月光下》《日光照亮北斗》,生動書寫了現代女性的掙扎人生,即從掙扎到人性的瞬間裂變,再到自我救贖與生命重生,深刻闡釋了女性的自我和解與相互和解,及其尋找光和愛的幾個人生境地。
《往生》呈現老年婦女康蓮的日常“掙扎”。康蓮患有心臟病,卻要長年累月照顧80多歲患老年癡呆癥的老公公,在日復一日的勞瘁中透支了身心,及至精神一步步接近“涅槃”。它相似于頗具哲學意味和寓言性的小說《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女主周素格照料失智丈夫的日常,周素格與《往生》的康蓮一樣,也在絕望中希望丈夫如貓一躍,“了斷他”大家解脫,人性裂變的瞬間黑暗襲人。所幸,作者卻在杳無人跡處找回愛與光,重新找到自我救贖與自我和解之路。
而到了《伶仃》,這種尋找生路有了外援,小說以極端的方式寫了丈夫出走后衛巧蓉的“伶仃”況味。蔡東明白女性的命運太荒涼了,男主說想一個人過,可以不管不顧;女主不僅很難做到,還非得自己尋找無端的真相,疼痛到令人寒心。當一切大白,衛巧蓉與生活和解了,山巒連綿、白云飄過,萬事萬物都沒有改變,但對衛巧蓉來說“身邊的黑暗變輕了”。與生活和解是蔡東賦予《伶仃》的一縷陽光。小說《她》比《伶仃》還深邃壓抑,但更為堅韌與智慧,因為女主文汝靜從來沒有丟棄夢想與尊嚴。《她》中的文汝靜心中一直有著光和愛,表面上為了家庭暫時放下精神自我,把“真實的自己”藏起來,但結尾我們看到鏡子里的“她”的個人世界是沉靜優雅、堅忍高貴的,“她”做了自己的神。小說尋找“她”的過程就是發現人的尊嚴與生活詩意的過程。還值得一提的是,“她”文汝靜,從未正面出場而又無時不在,極大地凸顯了蔡東的敘述力量。因此,這種種女性人生困局的糾結、人性深處的幽明,在蔡東有血肉有痛感有藝術的筆下,表現得既充滿人間煙火,又驚心動魄,更充滿詩性,直抵生之意義,頗具藝術張力。
充滿人生蒼涼況味的新小說《月光下》則是在人性深處表現了小姨曉茹多年后對精神創傷的自愈,與外甥女劉亞與社會現實的相互和解與自我和解。這種因叛逆而遭遇生活創傷、家庭離散的故事,我們分明生活在其中。上世紀大多數人家兒女成群,頭尾的兄弟姐妹相差十幾二十歲是常態,大多人家老小又往往長得最好看,是小輩們的偶像、亦師亦友的啟蒙者,而且近朱近墨的。在此劉亞與李曉茹亦然,早年兩人的生活相粘,便是我們所有人成長的縮影:“我和她年齡相差十幾歲,輩分上她高我一輩,我們卻親密得更像姐妹”。
為此,劉亞見證了小姨的青春期叛逆、對待婚姻的幼稚及其夢想與家庭與社會現實沖突得頭破血流并銷聲匿跡。到了小姨當年人生階段的“當下”,劉亞已經歷二十幾茬的春夏秋冬,終于有了面對失聯小姨的勇氣:“這一刻,我辨認出胸口突然涌上來的熱流是什么,是慶幸,慶幸在我能理解更復雜的人世時,還有機會跟她相見。”這份時代的記憶與滄海桑田般的人間情感,不僅是劉亞的,也是我們的。疼痛不期而至,同情之理解油然而生。“她問,現在愛吃什么,我說,你做的都好吃。”這何止日常對話?分明是失散親人重聚的千言萬語。瞬間,傍晚母系的月亮不僅慰藉著這對失而復得的曾經閨蜜,也映照出女性成長的萬萬重。
相形之下,新作《日光照亮北斗》可謂在卑微中抵達人生澄明之境。作品以深圳科技園女程序員趙佳心理時空的陽光,照亮現實生活的逼仄溽熱與潮濕陰暗。故事把轉型期深圳打工群體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呈現了出來,而其中趙佳、徐璐呈現的萬物向陽而生的生命活力在作者沉靜節制的敘述下有著不可遏制的熱流和隱忍力量,如對陽光的渴望與追尋、親情的遠近、女性的友誼、夢境的隱喻、南方獨特的人文地理、許多不閑的閑筆,生動精細、美妙豐富,賦予了作品無限的詩意和藝術張力。
“兩性沖突”歸根結底屬于倫理沖突,“當倫理秩序賦予個體的倫理身份具有被壓迫性或被歧視性,人們應該如何做出倫理選擇?”衛巧蓉沒有勇氣反抗倫理秩序的不公,只能靠女兒幫助,康蓮、文汝靜、曉茹和劉亞、趙佳和徐璐們則是在社會與人性的大熔爐鍛造下超越這種倫理身份,不再難為自己而獲得與生活的階段性和解。但女性的夢想永遠在路上。畢竟,女性解放和個性獨立是以兩性互相妥協、互相融合為底色的。
在此意義上,蔡東較好地平衡了書齋與人間煙火,以良好的文學修養、敏銳的直感心性、深刻的生活體驗以及對生活的還原能力和藝術表現力,創造出一個個結構緊湊精致的文本、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盎然詩意的智性情思。可以說,蔡東的女性書寫為當下女性文學貢獻了新的美學形態。她深入人到中年近乎無解的家庭困境,對中老年女性的開掘已到靈魂深處,所幸與疼痛同在的是,作品呈現了在生活中掙扎的女性都夢想能和所愛的人一起站在同一高度,仰望同一片天空,然后各自成為更好的自己,哪怕難以抵達,也不難為自己而活出尊嚴。蔡東用作品把這個夢想一點一點向前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