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周思明 | 現實主義精神縱橫談
更新時間:2022-07-21 作者:周思明來源:廣東文學評論
一
置身多元文化時代,不少寫作者受消費主義思潮影響而心氣浮躁,不愿或不屑于現實主義文學寫作,也不再像傳統作家那樣腳踏實地進行從生活到藝術的規范創作。有人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窩在秘室憑借多媒體從新聞報道、網絡段子等間接渠道搜羅創作資源,然后憑借個體自我想象力發揮,進入多、快、省的作品炮制流水線生產。因為水平在那,所以發表不愁,甚至仍能收獲點贊,乃至參評領獎。簡縮時代,他們不再信奉“十年磨一劍”“拈斷數根須”的工匠精神,而依仗自己多年歷練的寫作技巧、功夫,仍可在文壇放馬馳騁、瀟灑闖蕩。這樣的寫作,文化自覺匱乏,文化自信盲目;沒有生活,不見情懷,作品看似光鮮,其實色厲內荏,如同秫秸稈打狼——兩頭不靠。這就是何以我們的文壇看似繁榮其實泡沫,有數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的主因。寫作者要實現創作的美好愿景,其“現實”的姿態與“主義”的堅守非常重要。
在我們當下的文學創作中,現實主義精神越來越稀缺。很多寫作者自覺不自覺地疏遠火熱的時代、紛繁的生活;內心充滿“表意的焦慮”,于是透支“想象力”,揮霍“感受力”,濫用“表現力”,甚至以集結各種有賣點、有看點的素材、橋段、技巧等等為能事,其作品普遍缺乏對現實的關切,從中看不到接地氣的典型人物形象、生動可感的生活細節和精彩獨特的文學語言。現在,“生活高于藝術”“生活比藝術精彩”“生活是最偉大的作家”的觀點信奉者不在少數,這些人不具備胡風力倡的“主觀戰斗精神”,而讓自我跟著生活走,跟著網絡走,跟著感覺走。不少寫作者干脆玩起照抄新聞、照抄網絡、照抄段子;復制、改寫、戲說前輩經典的把戲;用非文學手段,滿足自我的名利心理期待。
不少作家創作生命力正在迅速萎縮,創作資源單一,內容多有重復,形式詭譎古怪,玩起文字游戲。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不少以商業利潤為動力的網絡文學小說作者,以可讀性為創作標準,以日寫萬字的速度,成批制造大量文化快餐。科技的進步,網絡的發達,使得傳統創作模式發生了本質的改變。如果說閱讀積累、素材研究、閱歷采風等曾經是作家繞不開的必修功課,如今的網絡作家只需在電腦前便可盡知天下。可想而知,每天要更新近萬字的網絡寫手,其作品質量該是怎樣的粗鄙。網絡小說寫作的模式化,顯然是與嚴肅的現實主義精神風馬牛不相及的。
何謂現實主義精神?簡單說,現實主義精神要求作家將歷史與現實的艱難、困苦、磨礪轉化為奮爭、理想、信念,用充滿“心靈辯證法”與美學張力的文學作品來還原、升華現實人生,從而使自己的文學創作具備崇高的悲劇意識,獲得強烈的藝術效果。90年代以來文學的“向內轉”,使得文學成了某些作家手中的橡皮泥,喪失了它的美學本義,蛻變成“貼著地面走”“到處是生活”“下半身寫作”“杯水風波”“穿越玄幻”,等等。這與文學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現實主義創作原則與精神,相去甚遠。現在,不少作家仍沾沾自喜于憑空杜撰、“合理想象”,其作品普遍缺乏對現實的關切、真相的揭示、理想的描繪,人們從中看不到鮮活典型的人物形象、生動可感的生活細節和精彩獨特的文學語言。不少作家的創作生命力在不斷萎縮,題材狹窄單調,內容彼此重復。
盧卡奇說過,現實主義的實質是偉大作家對真理的渴望,他對現實的狂熱追求——或者,用倫理學術語講,就是作家的真誠與正直。現實主義作家一定是具有人性悲憫的創作者,他面對自己的良知寫作,由于這種良知而尊重事實尊重歷史尊重生活,由于這種良知而拒絕各種外在利益的蠱惑。現實主義創作,不是初學繪畫者的照葫蘆畫瓢,它需要作家不辭勞苦地深入生活、搜盡奇峰,然后在數倍、數十倍于作品分量的原材料中進行甄別與提煉,還要不辭勞苦地“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陳忠實極為推崇的海明威的這句話,參透了文學創作這種看似帶神秘色彩其實乃是愚人事業的文化玄機。作家所尋找的“句子”,乃是創作個體對歷史和現實事象深刻思考以后的獨特體驗,既是作家獨自發現的體驗,又是作品表達民眾心聲的真言。某種意義上說,作家是時代與生活最深刻的思想家。作為“深刻思想家”的作家,只有對他所描述的時代與生活有了“同情之理解”,才能將之內化為思想,外化為筆墨,并用一種盡可能完美的語言形式為生活現實賦形。
二
要實現文學在現實主義精神浸透下對生活、對人物的理想賦形,不僅要懂得向前看,也要學會向后看,即回眸我們的來路,聆聽文學大師們的教誨。放眼世界文壇,托爾斯泰可謂楷模。這位現實主義文學大師雖已離開這個世界100多年,但他創造的經典文學今天對中國作家仍具巨大的引領啟迪意義。他的經典文學創造實踐昭示我們:離開現實存在的肥沃土壤,藝術就會被抽空為無決斷的“審美冷淡”,藝術的超越之維也會蛻變為無聊的文字游戲;放棄“超越存在”的沖動與努力,藝術就會委頓為媚俗的狂歡,藝術的生命之源也會被風干為封閉的“實存”。可以說,將生活中的人和事上升到一種更寬闊的視域,以新的文學眼光歷史地、審美地認識和理解之,使之化作自己的血肉和靈魂,將潛在的、豐厚的生活內蘊生動有效地開掘、表現出來;從真實抵達真相,從真相引申至理想。?
莎士比亞是英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戲劇家,也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最偉大的作家,全世界最卓越的文學家之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托爾斯泰卻討厭莎翁。托爾斯泰在其《論莎士比亞和戲劇》一文中曾言,他讀了50年的莎士比亞,依然覺得莎士比亞的戲劇不要說名著了,甚至連三流的劇作家都不如。實際上,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一定是推重的,不然也不會一讀莎翁五十年。但他們的風格確實涇渭分明乃至尖銳對立:托爾斯泰是嚴格的批判現實主義寫作,推重的是荷馬,他認為荷馬很清澈,“清水、陽光與沙子”。相比起來,莎士比亞要華麗許多。在19世紀,莎士比亞已經被評論家指為“黑色浪漫主義”的起源之一,認為他的戲劇有相當哥特陰森的一面。早年托爾斯泰是很浪漫的,中年之后的托爾斯泰從浪漫主義轉入現實主義。
作為具有世界影響的現實主義文學文學巨擘,托爾斯泰的卓異之處很多,比如他擅長挖掘人物內心,通過心理變化反映人的性格思想的變化。托爾斯泰最感興趣的是“心理過程本身,是這種過程的形態和規律”,即有名的 “心靈辯證法”。托翁小說人物具有豐富性格,很少單一化和類型化,是典型的“圓形人物”。他很注意細節描寫和人物肖像刻畫,語言準確、樸素,描情寫景富有生氣,等等。但最重要在于,托翁對現實主義文學作出的巨大貢獻。他在更高水平上充分挖掘文學真實性,他非常善于觀察生活,并揭示出生活現象背后的本質。他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雖然是以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為出發點,但反映現實生活的深刻,描寫事物本來面目的精準,思想內容所具有的強烈的暴露性和批判性,都是世界很多大作家所難以企及的。他的長篇巨著《戰爭與和平》,場面之浩大,人物之繁多,被稱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復活》作為托爾斯泰另一部代表作品,也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列寧語)代表作。其主題思想嚴肅深沉,作家用自傳手法表現其對道德、宗教、社會、人生歸宿問題的探索。包括貴族青年的精神心理問題,農民和土地問題;政治制度、家庭婚姻、農村經濟等等領域,涉及面甚廣。
就反映現實生活的廣度、深度和作品的長度、精度而論,中國近代以來非常匱乏像托爾斯泰這樣的偉大現實主義作家。賈平凹曾說:托爾斯泰是真正的巨人。托爾斯泰有自成系統的哲學與世界觀,他的博大愛心與悲憫情懷感召人心。托爾斯泰是屈指可數的“圣人作家”之一,還因為他的偉大人格與高遠夢想。他羞愧于自己的富裕生活,將財產分給窮人。?
從文學經典化的角度講,像托翁那樣的作家可謂高山仰止。我們許多打著“寫實”旗號的作家,缺乏的正是托翁那種與社會現實對話的誠意和能力,他們往往被一時的、時尚的、表層的、虛榮的、浮華的東西遮蔽了看世界的眼睛,弄暈了思考現實的頭腦,許多作家為功名利祿寫作。在他們心中,文學不再神圣,“文化搭臺”為“經濟唱戲”,文學寫作為追名逐利。一些人筆下的文學,只看到浮華表象,看不到生活真實;或看到部分真實,看不到生活本質;很多寫作者只講生存,不思超越,活在當下,理想缺席;或看到部分真實,看不到生活本質。一些貌似的“文化貴族”,骨子里沒有精神,只有物質;沒有傲骨,只有媚骨;沒有星空,只有地面。不少文學作品,都是華麗模仿而非瀝血原創,從寫什么到怎么寫,不少“聰明”的作家,往往省略了深入生活、提煉生活這些繞不開的環節。對于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問題、矛盾、缺憾等等,他們往往視而不見,為了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不惜挖空心思走捷徑、趕時尚。而當代文學理論建設的滯后,對一些重要的文學原點問題的判斷模糊,文學批評缺乏針對性和有效性,導致去思想化、去價值化、去歷史化、去中國化、去主流化等文學現象滋生蔓延,愈演愈烈。這對于我們的文學創作,已經產生了極為不利的消極影響。
三
蘇聯作家高爾基也是一位可敬的現實主義文學創造者。高爾基的《母親》《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作為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之作,在世界范圍內贏得無數讀者和眾多批評家的一致好評。作為一位來自底層的無產階級作家,自從其處女作短篇小說《馬卡爾·楚德拉》問世以后,“瑪克西姆·高爾基”這個名字就在他的祖國廣泛傳揚開來。他對于提高民族精神文化素質問題的憂心關注,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歷史作用的充分肯定,他關于政治與文化之關系的卓越見解,對民族文化心理條件、道德水準與民族命運之關系的深邃思考,對于思想文化領域中的矛盾的特殊性、規律性的深刻洞察,等等,都為以《靜靜的頓河》《切文古爾鎮》《日瓦戈醫生》為代表的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中那些揭示歷史復雜性的扛鼎之作提供了思想上、認識上的準備。
文學理論家秦兆陽的長篇論文《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發表于1956年第9期《人民文學》,明確提出現實主義的原則和標準,在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文章對50年代以來的文藝政策所體現的越來越嚴重的教條主義傾向提出質疑和反思,在文藝界產生了強烈反響。他認為,在堅持追求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這一現實主義的總原則的前提下,沒有必要再對各種“現實主義”作時代的劃分。現實的未必都是合理的,現實中往往存在著不合理的現象。因此,重視“問題導向”,張揚“問題意識”,是秦兆陽現實主義文學主張的重點與亮點。為此,他力推呈現現實之作。至今很多人還認為,這篇關于現實主義發展的文章對當下的文學創作,仍然具有深遠的理論指導意義。
四
長篇小說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個重鎮。對于長篇小說創作而言,現在最為匱乏的,就是現實主義的精神。現在的長篇小說創作,存在三個突出的問題:一是與現實對話能力的喪失。大量小說熱衷于小敘事、微敘事,聚焦杯水風波、小情小調,缺少表現時代大變革的氣度、氣魄和氣勢。作家缺乏介入生活、介入時代的熱情和使命感,也缺乏一種總體性把握歷史和現實的能力。二是思想表達能力的弱化。大量的長篇小說只熱衷于講一個傳奇故事,表達一些流行觀念,缺乏獨立思考和深刻批判;作品不會表現思想,甚至不敢直接描寫思想的交鋒,基本看不到列夫·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思想表達。三是對人物、事物的細致描寫能力的退化。很多作家喪失了對自然界變化的敏感性和精細觀察能力,現在的小說中很少看到細致入微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描寫,尤其缺少對后工業文明時代具有“速度”特性的風景栩栩如生的描寫,很少看到直接描寫經濟生活、金融資本運作的作品,而這恰恰是當下人類最重要的活動,最能揭示人性和時代本質。
進入21世紀,我國每年出版上千部長篇小說,這還不包括網絡長篇小說。然而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寥寥無幾。創作速度太快、粗制濫造是主要原因。德國漢學家顧彬對此有過尖銳批評。值得關注的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為了創作長篇紀實文學作品《戰爭中沒有女性》,花了4年多的時間,采訪了100多位幸存者,作品極具現場感和震撼力。《我還是想你,媽媽》,寫了100個在戰爭時6到12歲的孩子,口述他們在戰爭中看到自己的父母和親人如何被德國人殺死的慘景,震撼人心。阿列克謝耶維奇可謂用生命寫作進行,這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精神主導下的文學寫作,這才是真正的以人民為中心的良心寫作,它決不含有半點功名利祿的雜質和世俗之心。反觀我們的不少作家,幾個月就能完成一部長篇,快速寫作的結果,雖然速度驚人,往往質量不精,難免捉襟見肘。
現實主義精神是以其所凸顯的現實感為根本標志的。基于文學體式的特殊考究,長篇小說往往是以現實題材為主要寫作資源。現實主義精神是一個很大的命題。這種體裁要想得到社會的關注,人們的認可,作家一定要抓到時代的疼處,撓到社會的癢處,觸摸到老百姓的心靈深處。當然,更要在藝術上與時俱進,美學上更加考究。中國當代文學走到今日,變與不變有其自在的規律。對此,作家應有清醒的認知。正如有的作家所言,變化的是表述形式,不變的是文學主旨。值此信息過載時代,有很多來自西方的寫作手法、模仿現代媒介慣用的碎片式表達、引自網紅以及社會憤青常用的調侃式的東西大量充斥在作家們的小說創作當中,我們對此并不排斥,但也不能隨波逐流。
現實主義精神提醒作家,要寫出好的作品,不能懶惰。躲在秘室,憑借網絡,向壁虛構,是最傷害文學的懶漢作風,唯有積極投身火熱生活才能進入真正的創作。作家理當藝術地反映國家、民族、社會、生活的內在變化。我們提倡和呼喚現實主義精神主導的文學創作,就要注重和改進創作態度,要有腳踏實地的精神堅守,要有塑造民族整體人格的雄心,要有真正深入浩瀚生活海洋中心的勇氣與毅力。特別需要警惕的是,在目前商品社會的形勢和環境中,很多題材看上去也是現實生活的反映,卻被人為變形,圍繞商業利益的需要、單純迎合讀者的口味,表現在題材資源上,就是匱乏生活的質感,滿足于描繪虛無縹緲的時尚生活,對普通市民的生活視而不見。這樣的寫作態度和創作指向,是與文學創作的現實主義精神格格不入的。
對于長篇小說這個熱門文體來說,其現實主義精神不僅表現在作品的文學性上,很大程度上也表現在要有史料呈現上。作品要引起人們閱讀的現實感、時代感、歷史感和在場感,而不是凌空蹈虛、天馬行空。這與作家的敘述經驗、敘事策略有著密切關系。事實上,即便是優秀的現實主義力作,也需要慧眼的發現。歷史上,不乏一些好作品曾受到冷落的例子,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就經歷了這樣的曲折和坎坷。小說第一部在1986年出版后,并未在評論界乃至讀者中引起巨大反響,當時各種文學新思潮風起云涌,現代派、意識流等文學觀念風靡一時,文學創作在形式和技巧上的求變求新令人目不暇接。與此相反,傳統現實主義創作卻受到“冷落”。甚至曾有批評家認為,路遙獲得巨大成功的中篇小說《人生》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是落伍的。在這一背景下,是否繼續以現實主義文學觀念來結構《平凡的世界》的確讓路遙感到過疑惑。但是,經過痛苦的思考,他還是堅守了現實主義創作原則。果然,《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出版時,產生了巨大社會反響。實踐證明,文學終歸是要回到現實的大地。在現實主義精神和魅力的巨大感召和吸引下,越來越多的作家也回歸到了現實主義的精神旗幟下。
五
現實主義精神是文學的血液與靈魂,它對作家最基本最直接的要求,就是對文學的真實性負責。一部文學作品,只有基本反映了當時的時代,反映了人民群眾的生活真實和思想感情,才會有生命力,也才會有審美價值。檢視我們的文藝創作,這些年反映戰爭歷史的影視劇之所以飽受觀眾非議,最突出的弊病就是假大空和胡編亂造。在利益的驅使下,許多經典文學改編的影視劇,只顧追求收視率、上座率、票房和利潤,但對是否符合歷史、時代、現實的基本要求,是否尊重歷史、從生活出發,則完全不在創作者考慮的范疇之內。作為一個作家,必須要有自己的是非判斷,要有自己的立場,應該重視歷史,重視自己出生的土地,重視自己的所見所聞,不能出于某種目的而隨意丑化、虛化,甚至解構和顛覆歷史,墮入歷史虛無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泥淖而渾然不覺,甚至還以為自己是在“創新”。
令人欣慰的是,新時期以來,路遙、陳忠實、莫言、鐵凝、余華、賈平凹、阿來、蘇童等作家的創作,就讓我們看到現實主義寫作的蓬勃生命力。盡管這些作家在方法上并非定于一尊,但他們對于現實的關切、理想的追尋卻是沒有二致的。路遙的扛鼎之作《人生》《平凡的世界》,是他對于自己所處時代城鄉變化的深切體察,對于地域文化中人與事的融合再造,對于轉型期的人們的審視。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書寫渭河平原一個家族兩代子孫為爭奪白鹿原統治權而明爭暗斗,上演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史詩大劇,展示了一幅中國農村斑斕多彩的歷史畫卷。《白鹿原》最深刻處,就是它從正面反映和表現中國傳統文化,且是把它放在現代社會文化背景中去反映和表現。
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小說充滿現實主義精神,他是中國當代文壇成功運用魔幻現實主義方法創作的第一人,其作品謳歌了中國人的反抗精神與生命原始爆發力。《紅高粱》作為莫言的經典代表作之一,其中所蘊含的蠻野生命精神,讓人感受到民族軀體中頑強的生命力和昂揚向上的熱情,以及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小說從敘述視角﹑人物形象﹑語言特色﹑敘述方式等方面對當代中國文學進行了較為深刻的解構與重構。他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緊緊扣住“高密東北鄉”創作根據地,極力開掘自我的童年記憶,以及他的豐沛感覺和想像,在這片充滿野性活力的土地上敘述先人的生活,《透明的紅蘿卜》《金發嬰兒》《枯河》等,似乎與前者構成一種對比,暗含對人的怯懦、孱弱的批判。
鐵凝從對自然、純美、和諧人性的贊美到對異化、卑瑣、丑惡人性的批判,再到對人性善惡交織并存的冷靜審視,一直在不斷地超越自我、突破自我,在熱情關注當下現實生活的同時,為探索建構一條現代健全和諧的人性之路而孜孜不倦。鐵凝對人性探索的書寫呈現出鮮明的個性化特征,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
賈平凹是我國當代文壇成名較早的一位現實主義作家,其作品中飽含鮮明時代特征,他關注城市發展進程中鄉村文化的嬗變及其對后者的重大影響,其早期的中短篇小說《滿月兒》《臘月正月》《雞窩洼人家》等,具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反映陜西農村變革的風云變幻,他用手中的筆展開對城鄉變化的描寫,寄予作家深厚的鄉土情思,構建心靈故事,其樸實豐富的語言藝術,也給他的現實主義小說寫作增加了美學價值。但是,《廢都》以降,賈平凹的文學寫作便開始走向“內卷”,引起了不少的爭議,乃至招致批評。
余華的小說《活著》堪稱其代表作,他關注人生苦難及苦難中生命個體生存意義。他的小說價值已然延展到整個人類生存意義,具有一種形而上的哲學美學價值,當然也具有重要的現實人生觀照。
阿來作為一名藏族作家,其《塵埃落定》在國內產生巨大影響。這部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扛鼎之作,凝聚了作家對藏區、藏民族和藏文化問題的深刻思考,其作品既有對本土藏文化特殊性的觀照,同時也寫出了現代社會的許多挑戰。
蘇童的小說寫作也頗具現實主義精神,他被譽為是中國當代先鋒派新寫實主義代表人物之一,但考察其作品特點,乃是一種追求以客觀平靜的筆調敘述故事,文本中盡量不帶主觀情感,骨子里還是透著一種現實主義精神。比如他的小說《妻妾成群》《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罌粟之家》《米》《1943年的逃亡》《我的帝王生涯》等。
分析上述當代文學具有代表性的作家群體,盡管他們的創作方法各有不同,但其骨子里透出的現實主義精神是共通的,其文本是對現實生活的有機攝取與審美表現。
六
新時代要有新氣象,更要有新作為。作家們要抵達理想的文學愿景,取得輝煌的創作成果,就應以現實主義精神觀照個體自我,將目光擴展到對歷史現實生活現場的更大視野上來,讓思考的線索維系在家國熱土,讓情感的脈絡連通人民群眾的喜怒哀樂,讓筆墨忠誠記錄時代動態發展的軌跡。這里,作為創作主體的作家們,不但要“身”入,而且要“心”入。只有以這樣的姿態投入創作,才有可能遇見風光無限的文學愿景。現實主義文學要求作家一定要沉下去、接地氣,以自己的獨特筆觸,寫出具有深邃豐滿的思想與精美卓異的藝術形式的精品力作。
現實主義精神要求作家面對自己的良知而寫作。作家應該是時代最深刻的思想家。他們對所描述的時代要有“同情之理解”,國家蓬勃發展,家庭酸甜苦辣,百姓歡樂憂傷,構成了氣象萬千的生活景象,充滿著感人肺腑的故事,洋溢著激昂跳動的樂章,展現出色彩斑斕的畫面。此時,正是作家們大有可為,也必將大有作為的大好時機。當代中國正經歷著我國歷史上最為廣泛而深刻的社會變革,也正在進行著人類歷史上最為宏大而獨特的實踐創新。這種偉大實踐必將給作家的創作提供強大動力和廣闊空間。
在2013年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提出:講清楚每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傳統、文化積淀、基本國情不同,其發展道路必然有著自己自己的特色;講清楚中華文化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展壯大的豐厚滋養;講清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突出優勢,是我們最深厚的的文化軟實力;講清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植根于中華文化沃土、反映中國人民意愿、適應中國和時代發展進步要求,有著深厚歷史淵源和廣泛現實基礎。這四個講清楚是新世紀中國文學堅持現實主義精神的根本理論綱領。鐵凝曾說:“僅僅三十年前,中國作家還曾經為'走向世界'而焦慮。那時候,'世界'仿佛在我們之外,在遙遠的遠方,我們必須奮力跋涉才能走過去。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我們的作家藝術家們,他們從改革開放的宏偉實踐中,從祖國和人民的迅猛前進中獲得力量、獲得新的視野,變得更加自信從容。對當今中國的作家藝術家來說,世界在遠方,世界更在腳下,我們深刻意識到,越是全球化,越需要堅持民族文化的根性和本位,越需要民族文化的自覺和自信。而越具有文化自信,我們也就越加開放和包容,更強烈地認識到中國作家藝術家對全世界、全人類的文化責任。”據此,作家們應以自覺的現實主義精神,寬闊的胸襟和敏銳的眼界,站在民族歷史的高度,深刻認識中國經驗,深刻認識我國時代發展的內在規律和方向,深刻認識中國人民的偉大實踐和對世界的貢獻,深刻認識中國人民的精神追求和人類共同體的重大意義,就一定能創作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精品力作,將中國當代文學不斷推向高峰!
(原載《中國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