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日前，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揭曉，廣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葛亮作品《飛發(fā)》獲中篇小說獎，深圳市作協(xié)副主席蔡東作品《月光下》獲短篇小說獎。此外，李蘭妮作品《野地靈光》獲報告文學獎提名、盧衛(wèi)平作品《瓷上的火焰》獲詩歌獎提名，創(chuàng)下了近十年來廣東文學界參與魯獎文學獎角逐的最好成績。

其中，中篇小說《飛發(fā)》發(fā)表于《十月》（2020年第5期）。“飛發(fā)”為粵語，也即“理發(fā)”。小說圍繞香港理發(fā)行業(yè)展開，文筆細膩，敘寫考究，考證詳實，通過描繪不同代際與流派的理發(fā)匠人對手藝的信仰與堅守，折射出傳統(tǒng)行業(yè)在現(xiàn)代社會的傳承、變遷，對香港的風云過往及其多元文化薈萃的獨特城市魅力進行了生動還原。

短篇小說《月光下》發(fā)表于《青年文學》（2021年第12期），作者通過對女性關系的準確觀察、記錄、揭示了當代城市人正普遍經(jīng)歷的情感困境，同時以優(yōu)雅又內斂的文筆，輔以大量充滿煙火氣息的日常細節(jié)，勾勒出另一個別開生面的、文學意義上的深圳都市形象。

本期文藝評論特邀著名文藝評論家申霞艷、江冰教授，就兩部獲獎作品的藝術特色及作者一貫風格進行了精彩點評，敬請垂注。

她在人間仰望星河

淺談蔡東短篇小說《月光下》的敘事美學

申霞艷

“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來自星星……”這是王小波對好詩的描述。

星河的皎潔而高遠、亙古而現(xiàn)代、靈動又震驚，召喚著蔡東的寫作之夜。每個漢字猶如“小王子”的一顆行星，有著自己獨具的密碼，蔡東細細地安排著它們。其作品的篇名既含蓄又不失張力，如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的小說名為《月光下》，創(chuàng)作談曰《寫作：天空之上的另一個天空》，小說集叫《星辰書》……書中人物的姓名，同樣寄托著作家對天高星遠的念想:如《凈塵山》中的張亭軒、《木蘭辭》中的陳江流、《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高羽、《天元》中的陳飛白等。

蔡東近照。資料圖片

蔡東對景色、風物、空間的描繪為諸多評論所稱道。譬如《月光下》書寫杏煙河畔的段落：“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來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樹的樹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凈的幾筆，忽地一晚，水邊堆滿熱鬧的花影，抬頭一看，干枯的樹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脹的春天舒暢了……”時間、情感、記憶融入空間，這多情的杏煙河畔承載著一代代人的故園之思。同一輪月光下，承載著城鄉(xiāng)滄桑劇變的“我”和小姨到底敞開了心扉，親情彌漫的杏煙河緩緩流淌。一名作家要有扎實的基本功和飽滿的感受力，才能將這種亙古而普遍的鄉(xiāng)愁書寫推陳出新，在悠長的文學史中旁開新枝。

同時，蔡東在改寫我們對現(xiàn)代都市的刻板印象——冷漠，她在孤獨、冷漠之下發(fā)現(xiàn)了溫暖、溫情。《月光下》嘗試著表達一種嶄新的都市觀和人文觀，憂傷而溫暖的情感彌漫其間。小姨和“我”兜兜轉轉相逢于深圳，小姨身上凝聚著“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們盡管生活滄桑，曲折艱難中依然有一種樂觀、體貼。蔡東過濾掉大起大落的激蕩，摒棄廉價的抒情，慢慢敞開心扉去貼近勞動者的自尊、從容和美好。

蔡東畢業(yè)即南來深圳，與這座城市一起成長，血肉相融，一面是城市青春時代發(fā)展的速度與激情，積極蓬勃的整體情調召喚著每位參與者；另一方面，消費社會的單向度削減人們的心靈空間，催發(fā)部分人群的逃離與隱逸。蔡東敏銳地聯(lián)想到城市的“里子”，她仔細觀察夜晚卸妝后的街道，在寂靜中流連，細味喧囂的代價，從低音部捕捉交響曲的婉轉，從漫長的省略和沉默中感受情緒的微妙，由此她得以進入大都市的微觀層面，她發(fā)現(xiàn)了文學中的深圳形象的底色與奧秘，這是一個博大、豐富、多層次的城市，也是她小說人物生存的空間。深圳是一個獨特的城市，完全沒有傳統(tǒng)鄉(xiāng)村記憶的負擔，蔡東書寫的很多故事都發(fā)生在這座城市，她是站立在深圳這座前沿城市書寫城市文學的前沿。蔡東是真正的城市文學書寫者，她決不以陳舊的鄉(xiāng)土文學的道德優(yōu)越感去評判城市，她非常現(xiàn)代地去理解城市的心靈、理解城市人的生活肌理，尤其善于捕捉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容易忽略的表情，那種敷衍、漠然以及嘲諷等情緒，往往泄露一念之間的真實自我。

蔡東短篇小說集《我想要的一天》封面。資料圖片

她善于書寫都市最平常的蕓蕓眾生。她既寫安穩(wěn)無痕的日常生活對心靈的磨損，也寫出日常生活的潤澤，那些無處不在的生命力給平凡的人生提供結實的支持。在她筆下，每一種美都得到善意的欣賞，每一株綠植都得到綻放的機會，如此微小的事物也會引起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漣漪。一束即將綻放的小花所帶來的春天的感受，一杯茶所蘊含的靜謐溫馨，熱騰騰的茶霧會將沮喪暫時隔離，一個毛茸茸的玩具所帶來的柔軟和舒適，這些組成了一個興味盎然的世界，給受傷的人帶來情感安撫。

閱讀蔡東的作品既讓我們看到被富足的物質生活所遮蔽的情感黑洞，更讓我們看到黑洞之外的光明。遠遠的一聲鳥鳴，讓我們可以在受傷時被喚醒，與廣大的時間和亙古的空間連接起來，生命的汁液再度充盈。蔡東一直在思考，她渴望以自己的書寫讓星辰和月光照進現(xiàn)實。讀她的作品，你不必擔心陽光刺眼，不必涂滿防曬，你只需要沉浸，將心扉打開，接受來自星河散發(fā)出的莫迪藍色系的光。

很多評論者不約而同地注意到蔡東現(xiàn)代審美與古典風格的奇妙結合。蔡東通過艱苦卓絕的努力，在浩繁的文學生產中建立起獨具高格的寫作面貌，傳遞一種敦厚高遠的文化理想。

讀蔡東的作品，我們會像《月光下》中的敘事人“我”一樣與久違的親人慢慢共享月下的記憶，讓中和之美盈溢心間；會像《伶仃》中的衛(wèi)巧蓉一樣，相信海邊的夜光藻聚集是繁星掉落海水；我們會相信即使城市的夜空難以看清星星，但皎皎星河依然照耀頭頂。

（作者系廣州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