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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東丨我用文學的方式勘探痛苦
更新時間:2022-09-09 作者:蔡東來源:《長江文藝》
寫作的初衷與準備
我2003年開始讀研,沒課的時候就去學校閱覽室,主要喜歡讀小說。一直記得從宿舍到圖書館的一條林蔭路,走在那條路上若有所待,好像有什么好事情會發生。年輕時的心情是這樣的。圖書館側門口有幾棵玉蘭,栽種的不是很整齊,隨意栽下,別有風致,到了花開的日子,第一眼看過去,人是會呆住的,美撲面而來,氣息很夢幻,身體一下子變輕了,渺然欲去的一刻。回想起來,那是很純粹的一段日子。寫作也是興之所至,讀到好小說就激動,自己想試試,談不上有意識的準備和規劃。陸續寫了幾篇,發表幾乎沒遇到什么困難,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對小說寫作有很深的理解。離開校園后,年齡漸長,越來越認識到寫小說沒有想象中容易,經常坐在電腦前,如臨大考,腦中一片空白。閱讀儲備不夠,太多書該讀而未讀,要持續寫作的話該補的課很多,補課是自己的主動需求,自覺補了幾年。
持續寫作也不能僅憑激情和才華,激情會衰退,才華跟美貌一樣會有突然不見的一天。我目為天才的小說家大概有這么幾位:三島由紀夫、菲茨杰拉德、卡波蒂和蕭紅,你看他們寫下的兩三段話就夠了,多棒的語感,天然的東西。以他們為參照,很多寫作者并無資質和天賦可言。對于普通人來說,更多的還是依靠閱讀、琢磨、參悟和具體的寫作練習。?
回頭再看看,懵懂中碰觸寫作的那一刻真是幸運。從那時到現在,十幾年過去了,讀讀寫寫已變成日常的一部分,充滿樂趣的一部分。這些年沒有東張西望,而是很早就確定了寫小說是一件值得認真的事情,值得一心一意去做,躲在一隅,心無旁騖,再也沒有比在一件事情上保持專注更幸福的事情了。
生活是寫作真正的家底
對小說家來說,閱讀、閱歷、天賦、直覺這些都很重要,但我覺得,閱讀量不是小說家最重要的家底,對日常持久的熱情和對人生意義的不斷發現,才是小說家真正的家底。人生的意義何在,毛姆用《刀鋒》這樣一部很啰嗦的長篇來追問,小說里幾個人物分別代表了幾種活法,伊格爾頓用學術的方式來探討,答案不重要,他的邏輯和推進方式讓人著迷。而我寫下的人物用他們的經歷作出回答:意義不在重大的事項里,而在日復一日的平淡庸常中。就像我在《來訪者》里寫下的一句話:在最高的層面上接受萬物本空,具體的生活中卻眷戀人間煙火并深知這是最珍貴的養分。
幾位同事問過我在家里做不做飯,我說挺喜歡的,她們很驚訝,好像寫小說的人是不太生活的,其實小說家恰恰是愛過小日子的那類人。越是對人生本質的悲劇性有深刻的認知,越希望活得真實、細微、順乎本性。我小說中的謝夢錦、陳飛白、于小雪大抵是這樣生活的。
很多人所謂的“自我實現”,不過是忠誠遵從了世俗成功的價值觀念,堂皇空洞,脫不了封妻蔭子的腐朽氣。談及理想抱負,哪能都是這些。近幾年在社交媒體上看到越來越多的人以“生活”本身為事業,成為生活藝術家不也是自我實現之一種嗎?我樂于看到這樣的趨向,寬容的氣度,多元的價值體系,最終造就生態多樣性的社會環境。
可能跟我身為女性,并且從小跟母親更親近有關。我媽有自己的職業,從事瑣細又繁重的辦公室工作。那時候每天吃過早餐,我出去上學,她出去上班,但我中午回家總能吃到豐盛的午餐,豆角炒肉,煎帶魚,西紅柿炒蛋,燒茄子。那會兒就知道享用這一切,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的,體會不到這里頭的艱難不易。
過了很多年再進入那段日子,我能看到,我媽每天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匆忙去集市買新鮮的蔬菜,回到家馬上進廚房,炒菜、打湯、熱饅頭。我既看到了這充滿現實感的場景,也看到了無形的平衡的難度。當平衡無從維持,犧牲也就在所難免。總要有人犧牲的。后來我在遠離家鄉的深圳生活,一個問題總是浮現出來,如果沒有家庭,沒有丈夫和女兒,我媽會是什么樣子呢?她應該跟現在不同吧,她應該有自己的向往,自己的夢,自己的愛。我父親出差會帶回很多禮物,這也是生活的期待之一,但我跟我媽一起共同經歷了質地更細密結實的生活。我的生活態度明顯受到她的影響。她重視節日和節氣,該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時候烙餅,什么時候腌鴨蛋,什么時候煮肉炸丸子,一年一年,總落不下的。她講究這些,不肯應付著過,也不怕家務活兒的勞碌。而且她不是很刻意地扎一個架勢,看起來日子本來就該這樣的,無需強調的自然和樸素。她面對平常日子的認真勁兒,細細想來里頭蘊藏的力量太重要了。不確定的人生中那點恒常的底子,也許這是支撐我的最本原的力量。直到現在,她還會在電話里問我,入伏了,包餃子了嗎?
男性自然也有男性的苦楚,但無論從天性還是從社會規約上來說,女性都更容易壓抑和喪失。在面對無常命運的時候,女性也往往顯示出更出色的韌性、耐心和負重前行的能力。再說說我對女性的審美,單純的外貌好看也足夠吸引人,但我內心欣賞的女演員不是千嬌百媚、低幼少女感的那種,特別喜歡羅賓·懷特、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杰西卡·蘭格、艾瑪·湯普森、惠英紅,她們上了點年紀,臉上有風霜之色,表演有沖擊力,美得很硬朗也很有實質。
我能做的,是用文學的方式去勘探痛苦
最近這幾年,我的大學同學、身邊朋友,好幾位出現了情緒方面的問題。首先我要說,并不是他們異于常人患了精神病,而是他們對個人狀態的體察更細膩,發覺了內在生命的空洞,由此有了認知和改變的愿望。生而為人,難免有病態的部分,跟成長環境、教育經歷、創傷、遺傳、神經機制等各種因素相關。但人很難真正認識自己,比如說被某種思維模式暗中操縱而不自知。看起來自主生成的行為不過是對過往經歷的一遍遍重復,是在一個畫好的圈里走來走去。心理學稱為潛意識、人生原型,用現代語境的詞語來說是既定的程序,佛教的說法是“業”,形象地說,則像生命后面跟著影子和幽靈。有反省能力的人會追索痛苦的根源,會主動了解行為背后的秘密是什么。心理學家不是天生的人格健全者,榮格自小憂郁,卡倫·霍妮、阿爾弗雷德·阿德勒都有過創傷的經歷,他們因此對人類行為活動發生興趣并發展出了跟弗洛伊德不同的學說。
從寫作歷程來看,《來訪者》的寫作確實是最有難度的。這個題材隔膜于我的個人經歷和生活經驗,心理學更是陌生的領域,浩瀚的理論海洋,我開始是畏難的。當然,也可以采用疏松、側面、機巧的表現方式,把小說引到我熟悉的寫作情境中來,不需要用到太多的材料。但最后,對“人”的強烈興趣,讓我更想實實在在地了解這一切,選擇了現在的寫法。寫作的過程很漫長,比之前寫的都要辛苦,但精神上很享受。這個過程中不斷觀照自身,也發現了自己被遮住的問題,模糊的東西逐漸變得清晰,有所省悟。我跟有“來訪者”經歷的老同學多次長談,跟他們一起捋過生命的脈絡,跟咨詢師交流,請文學朋友提出建議,閱讀相關書籍——不可能短時間內精通,但至少要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對寫小說來說,下功夫也不值得標榜。小說是有肉身的,做功課是寫小說的必然,也是寫作者基本的職業精神。這方面很佩服美劇、英劇的編劇,他們涉及的題材類型眾多,家庭、奇幻、政治、醫療、罪案、情感、金融,都真切地呈現出某個特定領域的質感,還時不時出來一些題材冷僻、專業性很強的好劇,這背后是編劇的寬廣和踏實,是對書寫對象的高度熟悉和真正深入的研究。看長壽美劇的時候我會有一種感覺,編劇們寫出了這個時代最好的長篇小說。
疾病不光是文學的寫作對象,也可以說心理疾病跟藝術創作本身的關系也很微妙。與衰老等自然現象不同,心理疾病多跟后天的創傷相連,在某些情況下,深刻的創傷體驗可能幻化為藝術。我一直覺得,如果沒讀過卡夫卡的《致父親》那封長信,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審判》等一系列小說。只有一個被壓制的生命才如此孱弱,才會以那么獨特的方式看世界和寫小說。
我對疾病的書寫主要集中在生老病死等方面,人世的常情。關注點不在疾病本身,很多時候是故事的發生背景,當然這個背景很重要,它牽連著我要講述的故事、想呈現的某一種被隱藏的生活。即使是《來訪者》,我也很警覺,別寫成心理學小說,別最后給出疾病的確切名稱。哪怕同一種癥狀,心理學家們對病因的解釋也不盡相同,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甚至從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去解釋,我又何須得出結論呢!我能做的,是用文學的方式去勘探痛苦。讓讀者從更發散的維度上去思考這個問題,而不是簡化它。所以《來訪者》不是心理學作品,它是揭開家庭關系的小說,是關于生命和生活復雜性的小說。
摘錄自《吳佳燕、蔡東:“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中”》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