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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好的科幻小說要兼顧“腦洞大開”與“人性”
更新時間:2023-05-04 作者:朱蓉婷來源:南方都市報
今年3月,廣東青年作家陳崇正推出小說新作《懸浮術》,和前作《黑鏡分身術》《折疊術》一起,陳崇正完成了他從魔幻到科幻的“寓言三部曲”。
近日,他也在個人公號上發布了新書消息,文中列出長長的一串“點贊”評語,共計48條——“窺探科技的窄門,人類重遇生命的主體性”“探尋實體虛擬人的秘密,挖掘出生命的真諦”“神秘的南方大地,科技與魔法的交織”“一曲富有大灣區氣質的科幻狂想曲”……有趣的是,這些評語并非由文學評論家們撰寫,而是由AI自動生成的。他的個人公眾賬號叫“想象力合作社”,關注后得到的自動回復是:“歡迎降落,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span>
想象力,這是陳崇正很喜歡的一個詞匯。他在《懸浮術》里的設定也可以用“腦洞大開”來形容:故事發生在第一次機器人戰爭以后,美人城集團意外發現一種可以剪輯歷史的超自然力量。隨著人工智能高速發展,量子計算機開發了與更高文明進行溝通的算法語言,最終美人城集團以主人公戴友彬采集生命故事的能力為籌碼,完成了和更高文明的交易。主人公自此開啟了實體虛擬人的一生。書中各式人物,生活在機器陰影的特殊生存環境之中,他們內心彼此隔絕,他們并沒有生活在大地上,而是主動或被動地選擇了懸浮的人生狀態。
小說基于現實基礎的瑰麗想象,不啻為一則關于技術異化的當代寓言,比如“虛體鸚鵡螺”,這是一種通過植入大腦,實現對人腦認知、記憶和情緒進行干預的技術,“實體虛擬人”是這項技術的成果,而“固體人文明”則是對厭氧生物在固體中生活的一種想象,以及那個龐大的美人城集團、真躍進汽車公司……一系列糅合現實主義與技術狂想的設定,令人在閱讀《懸浮術》的過程中得到造夢一般的愉悅體驗。
這幾年,陳崇正的寫作一直沒有離開過嶺南這片土地,并且在作品中融入自己對科技發展的思考。因此,鄉土和科幻是陳崇正小說的兩個主要面相。但陳崇正的關注點并不在于技術如何發生,而在于技術發生之后,每一個平凡人物的生活走向。
文學評論家施戰軍指出,《懸浮術》里有陳崇正對科技反噬的隱憂,在輕盈的懸浮飛行背后是深沉的哲思。文學評論家梁鴻鷹認為,通過陳崇正的小說,我們能夠看到一個巨大隱秘的遙遠的南方,如草木那樣蔥蘢,“他寫出了南方之所以稱為南方的那些長期主宰人們的思維方式。”
訪談
南都:《懸浮術》讀起來現實感很強,直播網紅、無人駕駛、虛擬貨幣、元宇宙……這些都是當下的熱點。你在創作之初是受到了什么啟發嗎?
陳崇正:我寫作的起點,也許是開始于對貧瘠生活的想象。在少年時代,我生活在農村,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對著草樹發呆,看著鵝群在池塘里洗澡,如果不是文學為我打開一扇想象力的窗戶,我大概會被那樣單調重復的生活悶死。我最早接觸的文學并不是什么正統路數,而是武俠小說?,F在想來,武俠代表了一種身體延展的美學。在一個充滿局限的世界里,人們對源于身體的本真想象需要美學的完成,而武俠剛好契合了這樣的需要。武俠給了我全新的眼睛,自此我神經質地認為深山中必然藏有武學典籍,而教我們五年級數學的老師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舉手投足都真氣充沛;樹木在風中搖擺,獅頭鵝也在搖擺著走路,這些生活中平常不過的情景從此也不再無聊,其中必然蘊含著終極武功的秘訣。大人們大概覺得這個孩子有點怪怪的,但也不以為意,因為我很快也就離開農村到城里求學?,F實給我這樣一個耽于幻想的少年以痛擊,此前別人背單詞的時候我在背經絡穴位圖,而這注定終究要在學業成績上付出代價。但80后這代人還是幸運的,剛好趕上了電腦普及,互聯網騰飛,以及過去二十年的科技大發展。最樸素的力學原理終究讓武功成為笑話,而科技成為我們生活中最充滿想象力的事物,我們身處其中,可能習焉不察。但是如果回頭對比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生活,就會發現我們的生活變革是不可想象的。而一個作家身處當下的中國,不可能對科技發展所帶來的現實轉變視而不見?;蛟S未來要讀懂這個時代,真相就藏在每天使用的微信聊天之中。而另一方面,我不能滿足于照描生活,我永遠站在想象力這邊,于是科幻元素的運用便成為不二之選。較之漫長的古典歲月,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充滿想象力的,順著時代寫作才是唯一的現實主義,而最笨的方式是照搬生活,把現實主義變成實心堅硬的寫實主義。
南都:《懸浮術》是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嗎?
陳崇正:事實上是第二部長篇,第一部長篇《美人城》因為各種原因只是在雜志上發表,還沒有來得及出版。《懸浮術》可以視為《美人城》的外傳,兩者共享了同一個世界觀。最開始《懸浮術》是作為一個系列中短篇構思的,直到寫完其中的幾個故事,我才猛然發現其實這些故事前后的聯系還蠻有意思的,完成可以作為一個長篇小說來經營。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懸浮術》又是一個意外,它斷斷續續寫了五年之久,最后又大概花了半年的時間進行重新組裝和拼接,它的寫作不像《美人城》那樣一氣呵成,相反,它是輕盈的,其中有大量留白,是一支悠揚而并不激越的樂章。我在這樣一部作品中融匯了自己對科技發展的一些思考,我的關注點并不在于技術如何發生,而在于技術發生之后我們的生活會如何。我也關心“缸中之腦”“曼德拉效應”之類問題的思辨和討論,但這部小說聚焦的依然是諸多平凡人物的生存感覺,他們懸浮,不及物,在特定的假設之中也便更加充滿寓意。
南都:從《黑鏡分身術》《折疊術》到《懸浮術》,你的“寓言三部曲”有何內在的連續性?
陳崇正:它們是三種不同的講故事方式,三個迥然不同的南方寓言,但有內在風格的一致性,都是不甘于簡單地寫實,希望開拓新的想象疆域。從《黑鏡分身術》到《懸浮術》,從魔幻到科幻,里面有刀光劍影兒女情長,也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如果連起來看,它們也代表了我寫作的軌跡,從面向過去到面向未來,正如王小波所說:“說到知識分子的職責,我認為還有一種傳統可循:那就是面向未來,取得成就?!痹谖磥硐蚨壬系膶懽饕然厥讱v史更加困難。所以,《懸浮術》是我一次充滿了不確定的寫作,當我寫下第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它原來整體是這個樣子的。這樣寫作上的冒險也很好玩,你永遠不知道筆下是黃金還是狗屎,但也總會在不經意間帶來驚喜?!稇腋⌒g》也是我寓言式寫作的一次探尋,我為這部小說預留了很多不確定的解讀空間,作為作者,我其實對小說中的很多問題也沒有給出標準答案,而我相信讀者會有自己的理解。
南都:小說中“鸚鵡計劃”創造的AI王小波、AI魯迅讓人聯想到今年引發巨大輿論風暴的ChatGPT,AI文學是一大熱門話題。作為文學創作者,你如何思考這個問題?
陳崇正:從幾年前,人工智能就不斷傳出新的進展,這次ChatGPT可能會帶來全新的技術躍遷,我持續關注這樣一個新的事物,也在不斷思考。人工智能能否替代作家寫作,也是這幾年的熱門話題。這樣的話題有意義,也無意義。假定作家的創作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那么這個社會大多數行業應該已經迎來了洗牌和革新。如果那樣,那我樂于被取代,并樂觀地想象自己成為一個地主,田野里都是不用休息的機器人在干活,豈不美哉。但更大概率是,有生之年我還只能苦命敲鍵盤,試圖用自己有限的心智和美感輸出優雅的漢語,修修改改,涂涂抹抹,最后成為喂養機器學習的數據。我們需要人工智能作為效率工具,人工智能也需要有精致的手藝人作為標準數據庫去校正自己,最后可能達成這樣的平衡。對于技術反噬的思考,人類當然應該有隱憂,有更多必要的防范,作為作家我也要在想象的維度表達這樣的末日設定;但若要說什么硅基人類覺醒則屬于杞人憂天了,生活中還有更多急切的問題需要關心,在很長時間里人工智能依然只能是工具。
南都:你的小說一直以想象力見長,可讀性和畫面感都很強,很有影視化的潛力。你認為,從一部好小說變成一部好電影的關鍵是什么?
陳崇正:我想應該沒有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被影視化,但這中間也非常需要運氣。當年先鋒小說興起之后,莫言、蘇童、余華等作家就曾與影視行業有過一陣蜜月期,也誕生了很多經典電影。我也跟一些影視導演編劇、版權經理人有接觸,現在這個行業更多讓人看不太懂。所以我也只能做好小說家能做的事,其他交給時間和運氣。
南都:你被評論界視為當下“新南方寫作”的代表。從《懸浮術》中我們又看到了對“新南方科幻”的一種新探索與新形態,請談談你對“新南方科幻”的理解,你認為“地方性敘事”在科幻文學的表達中起到什么作用?
陳崇正:跟朋友聊天,他們說《懸浮術》是新南方寫作的宇宙流,我覺得這個定位還蠻有意思的。宇宙流意味著俯瞰的視角,意味著飛揚的想象和對宇宙未來的凝視,這可能是《懸浮術》希望達成的寫作目標。我們今天抬頭仰望宇宙,與我們的祖先眺望莫測的大海,大概是同一種心情。對于一個站在大海邊的古人而言,大海那邊是天的盡頭,那么今天的人類對于宇宙的了解,甚至比唐宋漁民對大海的了解更是少得可憐。南方以南的寫作,可能因為這種地域性的緣故,會更多保留對未知的好奇和敬畏,以及崇尚神秘的審美傾向。
陳崇正,1983年出生于廣東潮州,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現任廣州市文藝報刊社副社長,廣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著有長篇小說《美人城手記》《懸浮術》,小說集《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詩集《時光積木》等。曾獲廣東有為文學獎、紅棉文學獎、華語科幻文學大賽銀獎等獎項;入選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