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泥路面上游出了魚來！

十歲的福福瞪大眼睛，抑制不住的喜悅全寫在了小臉上，那是好多好多條背脊上呈藍綠色的花仙魚，它們蜷動著身體，生機勃勃的，在覆蓋一整條路的積水里奮力游動。在福福眼里，路面波光粼粼的，是許許多多跳躍的藍綠色在雨水里忽閃忽閃地流動。

嶺南小鎮迎來了暑氣騰騰的梅雨時節，雨點們落在地面，抱成團，嘩啦啦地唱著歌，唱得路面滾水似的沸騰起來。它們劃著樹葉帆船，推著塑料方舟，駕駛著一切能順水而流的物件潛入這個城鎮的核心，直到把鋼筋水泥路變成了一條歡快的小溪。

福福蹬著一雙不合腳的舊雨鞋，踩碎了路面粼粼的波光，魚兒們驚慌了，無奈這條“小溪”只有福福腳腕那么高，還來不及逃命，一條小花仙就被福福的兩只小手牢牢地抓住。

福福手很小，勁卻大，花仙的鱗片很滑，但福福的小手就像鉗子一樣，牢牢地箍住了魚身。福福的爺爺奶奶是做魚商生意的，開魚檔也賣魚飯，魚商的手都滑溜，因為四季都沾著光滑的鱗片，但也粗糙極了，任何滑溜溜的魚都難以從他們的手掌中脫逃。到了福福爸媽這一代，許多魚商紛紛涌向珠三角謀生，而福福從小由爺爺奶奶撫養，就在賣魚人那雙粗糙而又黏滑的手中長大。

福福將小花仙舉過頭頂，小花仙的魚尾甩得水花飛濺，福福也長了條魚尾般，在他飛速的前進下，地面的水花一朵一朵地綻放。

小花仙從未見過陸地上的景象，此刻，作為一條魚，它抵達了它一生中的最高海拔，墨綠色的樹冠在它模糊的視野里向后退去，灰磚青瓦的老騎樓向后退去，拔地而起的民居樓向后退去，古舊靜穆的關帝廟，新興喧鬧的市集，城鎮的一切景觀在短短幾分鐘內接踵而至，小花仙在新世界里晃得暈頭轉向，直到福福松開手，“撲通”一聲，它又落回了親切的水中。

四周紅彤彤的，兩個腦袋探進了小花仙的視野里，一個是白腦袋，另一個是黑腦袋。

白腦袋問：“福福，你從哪里撈回來的魚？”

黑腦袋開心地答道：“奶奶，外面的路上都是魚！”

“哎喲，糟了糟了！”

“奶奶，怎么了？”

“咱家那放魚的鐵皮桶，擱在外面，忘記蓋上啦！”

“啊呀！”

福福驚叫一聲，和水盆里的小花仙大眼對著小眼。

2

紅彤彤的塑料喜盆，擱在壘得高高的竹簍旁邊。喜盆原本是一對的，一個里頭繪著鴛鴦戲牡丹，一個里邊有泛著金光的雙喜，在小花仙的游動下，“囍”字不住地搖晃，像被魚尾巴撓得咯咯發笑。

“璐璐，你看哥哥在干什么？”

三個腦袋，不，是兩個半腦袋湊在四四方方的手機屏幕里，笑瞇瞇地看著屏幕這頭的福福。小妹妹璐璐才三歲半，有些羞赧，緊貼在媽媽身后，只露出了半個娃娃頭。

“爸爸，媽媽，璐璐，你們看！我今天從馬路上撈回來一條魚。”福福興高采烈地向他們展示著在喜盆里游來游去的小花仙。

小妹妹璐璐突然高興起來，她扒著手機仔仔細細地看著喜盆里藍湛湛的小魚，看了一會后，神情忽而有些緊張，她搖搖晃晃地跑開，跑回了廉租房的里屋。

媽媽也走開了，屏幕中只剩下福福爸爸，他問：“福福，爺爺好嗎？”

福福搖頭，把手機遞給奶奶，奶奶對著屏幕搖搖手。

“他爺爺風濕病犯了，但不打緊的，我照看得過來，你們生意忙，大老遠就別每次都趕回來了。”

“媽，現在高鐵兩三個鐘就到家了。還有福福的家長會，這次我們趕得上。”

“家長會上周開完了。”福福小聲嘟囔了一句，不動聲色地看著游動的小花仙。

“外邊生意好嗎？”奶奶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跟前的福福。

“好啊，我們的生意可好了，魚飯在這邊也不少人買……誒，璐璐啊，來跟奶奶打招呼！”

璐璐端著個紅喜盆，怯生生地走過來，卻不說話。

“她估計是想看福福抓的那條魚呢。”媽媽在一旁開口道。

“璐璐，魚在這呢！”福福眼里閃著光，拿過手機將鏡頭重新聚焦在魚身上。

璐璐臉上又有了笑意，她看了看福福喜盆里的小花仙，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喜盆，里邊只有一對鴛鴦和一朵牡丹，她重又仔細看了看，確認沒有花仙魚后，神色頓時失落了，小臉皺成一團，淚珠子隨即一串一串地往下掉，“魚，這里沒有魚。”

喜盆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哐當”一聲，遠隔四百公里，城中村里的廉租屋與此時小城鎮上的老厝發出了沉鈍的回響。

這一聲震得喜盆里的小花仙躥起老高，濺了福福一臉的水，福福愣在原地，懊惱地抹了抹眼睛，他的臉漲得通紅：“哭，就知道哭！你那邊沒有魚，我這邊還沒有爸爸媽媽呢！”

?

3

夜里，福福在夢里聽到了浪濤聲，看到天上的烏云像海浪一樣翻卷，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隨著一陣夜風飄向了天際。他的手變成了魚鰭，發著熒藍色的光。啊，他變成了一尾會飛的小花仙！……他要去城里尋找爸爸、媽媽和妹妹。

城市的車流就像深海里的魚，成群游動，杳無聲息。

福福覺得城市到處都亮閃閃的，流動的車燈、跳動的霓虹、閃爍的窗子，原來璐璐和爸爸媽媽生活在這么漂亮繁華的地方，但現在應該去哪里找他們呢？

很快，福福在上空看到了一只趴在空調箱上晃著尾巴的三花貓。

“你好貓咪……”福福欲言又止，他想問問它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住在哪，但卻突然不知該如何問起。

三花貓眼睛發亮，“你好啊，你看起來又奇怪又好吃。”

“我是一個男孩，我叫福福。”福福鄭重其事。

“真巧，我以前最常去的魚檔也叫福福。那家主人真善良。”

“那一定是我爸爸媽媽開的福福魚檔。貓咪，你可以帶我去嗎？”

三花貓不緊不慢地說：“可是他們很久前就搬走了。你問問天橋上的阿橘吧，它以前和魚檔的璐璐是好朋友。”

“是我的小妹妹璐璐嗎？可是天橋上有好多人。”

“人類有個族群叫‘低頭族’，他們看不到天上的，你放心去吧。”

福福來到天橋上，看到一只胖胖的橘貓躺在開滿三角梅的花圃中，橋上人來人往，但沒人發現天上有一條花仙魚。

“你是璐璐的朋友阿橘嗎？”福福禮貌地問道。

“嗬！嚇我一跳，現在是有一條會飛的魚在和我說話嗎？”

“我叫福福，我是……”

“我知道！福福是璐璐的哥哥，璐璐常給我好吃的小魚，她指著魚檔的招牌，反復告訴我，福福是她的哥哥。”

“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哪里嗎？”

“唔，這個嘛……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了，他們經常搬家，比我們貓兒還奔波。你跟我來！”

阿橘帶福福穿街走巷，貓咪每走一步，時光就像快進了十年，阿橘帶著福福從灰暗的角落來到了明亮的高處，一座摩天大樓的平臺，福福在這望見了一個被高樓大廈包圍起來的村落，就像鋼筋水泥森林中一塊未開發的貧瘠土壤。

“三個月前他們就住在這片城中村里。這兒來來往往的人可真多啊，也只有我們貓兒記得住賣魚的住戶。”

“你從城中村里找，他們住的地方晚上會盛開五顏六色的花，可真迷人。”

“其實璐璐在這里沒有交到朋友，她在每個地方都待不久。”阿橘在福福即將離開時，輕聲說道，“所以我才到處說我是璐璐的朋友。但我也不是，我只是出現在她生命里的一只小貓。”

福福的眼睛盈盈發亮，他和阿橘道別，來到了城中村的上空，這里的房子都互相挨著，看起來比小鎮的老厝還要陳舊，福福的心情灰暗下來，但當他在鱗次櫛比的方格里，看到阿橘口中會在夜間盛開的繽紛的花時，他覺得這景象點亮了一切。那是爸爸媽媽在城市里烹煮的魚飯，魚尾朝內像花蕊，魚頭向外似花瓣，紅色的鸚哥魚，銀色的巴浪魚，橙色的黃立魚，一筐一筐擺在窄窄的巷道里放涼，真像在城市里開滿了花。

福福還看到了一個圓圓的喜盆，里面繪著鴛鴦戲牡丹，那個喜盆仿佛有某種引力，福福就像一只收線的風箏，被這股力量慢慢拉到了盆中。

一個娃娃頭探進了盆里，紅彤彤的盆將她高興的小臉襯得紅撲撲的。

“魚！福福哥哥的花仙魚！”

4

自從那個奇妙的夜晚過后，喜盆里的那條熒藍色的花仙魚便不見了蹤跡。

又是一場夏雨，爸爸媽媽帶著璐璐回到了小鎮。不久，一家叫作“福福魚檔”的小店在鎮上扎根下來，爸爸媽媽在城市里學到好多本領，他們一起讓“福福魚檔”的招牌日益響亮。人們只要說起福福，就會想到魚，想到熒藍色的花仙魚，想到繽紛地盛開在夜間的魚飯。

后來有一天，福福歸家路上，看到不遠處“福福魚檔”的招牌上高高掛起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午間收市時，活蹦亂跳的魚兒都被人們帶回了家，市集的魚商們紛紛把余下的海水傾倒在路面上，鋪開來的水歡呼著席卷了天上的陽光，路面變得金光閃閃。

福福走在這條金光大道上，滿目燦爛，亮得有些睜不開眼，忽而，一個熒藍的影子掠過金光一片，福福抬頭望著天，瞪大了眼睛。

天上有一條會飛的花仙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