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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蜂人(外兩章)
更新時間:2023-07-10 作者:陳小虎來源:廣東文壇
他們到來時天快要黑了。那時,我正在村口的沙地玩耍。
他們一行三人,都挑著擔(dān)子,搖搖擺擺從我面前經(jīng)過。擔(dān)子蒙著淺色的紗布。這是外鄉(xiāng)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他們從哪里來,他們要到哪里去,這個夜晚,他們又將住在誰家?在一點點暗下來的巷子,我好奇地跟在他們后面。深灰的暮色落在他們的肩上、厚厚的衣服上和那些擔(dān)子的紗布上。清明已經(jīng)過去,夏天就潛伏在地平線,在墻角,在枝頭伸展開去的嫩葉上。春天像即將大敗的軍隊,在掙扎,在做著無濟于事的反抗。
他們突然停下來,站在我家門前的巷子里喊我父親的名字。那軟軟的、陌生的普通話像彈弓射出的石子,擊中了我。他們居然是到我家里來的。父親走出來,一臉笑容地和他們說話,領(lǐng)著他們,邊往里走邊側(cè)身說,跨過門檻要小心。
父親怎么會認識他們?父親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認識他們?父親總是沉默,從不對我們講述他的過去。那時,我總喜歡纏著父親問這問那,但父親只是笑笑。后來,我成了父親,我才明白了,所有的過往都只是過往,只有當(dāng)下才是可以觸摸。一個普通人的歷史,和另一個普通人沒有兩樣,只是時間地點和名字的變化罷了。
我離他們更近了,我就緊挨著父親。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種奇特的聲音,從箱子里傳出來,“嗡嗡嗡,嗡嗡嗡”,像風(fēng)箱的聲音,像我們玩的陀螺旋轉(zhuǎn)時發(fā)出的聲音。那里面裝的究竟是什么?我緊緊盯著他們的擔(dān)子。他們小心翼翼跨過門檻,小心翼翼進到我家里面的一間空屋子,用手托住肩膀上的扁擔(dān),往上舉,轉(zhuǎn)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lián)印?/span>
我看到紗布上有黑色的東西在爬行,飛起來,又落下去。我往后退,有些緊張。一個人笑著對我說,不用怕,這是蜜蜂,不會蟄人的。
他們是養(yǎng)蜂人。
那天晚上,他們就住在我家的那間屋子里,和蜜蜂在一起。他們和父親在聊天喝茶時,我好幾次想從床上爬起來,去看看那些蜜蜂,看看蜜蜂們晚上睡不睡覺,看看蜜蜂們是怎么樣睡覺的,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怕蜜蜂蟄我。村里的小伙伴去捅馬蜂窩,經(jīng)常被馬蜂蟄得頭都腫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們已經(jīng)走了,父親告訴我,養(yǎng)蜂人都是這樣的,追著春天的腳步,四處行走,哪里有成片的花,哪里就一定會有養(yǎng)蜂人的身影。我喝了父親為我沖泡的蜂蜜水,非常清甜,和糖水不一樣。都甜,但糖水的味道重、濁,蜂蜜水的味道輕、清。我想,做一個養(yǎng)蜂人多好呀,不僅可以到處走,還可以經(jīng)常喝蜂蜜。我在心中責(zé)怪自己睡得太沉了,不然,我一定會央求他們帶上我,我愿意跟著他們一起去追逐春天的腳步。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可是,吃午飯的時候,父親又領(lǐng)著他們進了家門。他們垂頭喪氣,心事重重的。我很納悶,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昨晚,他們和父親在一起還有說有笑的,一個上午,就全變了。我問父親,父親沒有回答我,只是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胡亂打聽。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去海邊那片荔枝樹的路上,被公社的民兵抓住了,懷疑他們是搞破壞活動的壞人。民兵把他們帶往公社,最后是我父親和大隊書記去做了一番解釋,才把他們領(lǐng)回家的。
午飯后,他們挑著擔(dān)子,走了。
口袋里的肉丁
上午第三節(jié)課中間,我趁老師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偷偷溜出了教室,跑到學(xué)校外面的水溝邊撒尿。
事情剛做了一半,我看到木老師從學(xué)校里走出來,一緊張,尿都撒在褲子上。那是過年時剛縫的新衣服。這一年,我就只有這條新褲子了。我長高了,這褲子還要給弟弟穿。我急得想哭,木老師在叫我。我聽到了,但我沒有理他。我不喜歡他。
木老師教我們語文,一年級是他教,現(xiàn)在二年級還是他教。每次上課,總是要叫我讀課文、回答問題,還總跟我父親說我下午逃課。我逃課是因為到了那個時候肚子餓,餓得咕咕叫,餓得心慌。我回家找中午剩下的番薯,或者,到村外找別人沒有挖走的、藏在地里的番薯、涼薯或者蘿卜。父親希望我好好讀書,我常因此挨罵。
木老師走了,我整個人放松下來,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又聽到他在叫我,我站在校門口,一動也沒動,看著他。他向我走來,小聲對我說,放學(xué)了不要走,等他。他找我會有什么事,還這么神神秘秘的,好像怕聲音稍大被別人偷聽到。我猜想他又向我父親告狀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放學(xué),同學(xué)像出籠的鳥,撲打著翅膀爭先恐后地走了。教室里只剩我一個人,平時顯得擁擠的屋子,這一刻空空蕩蕩的,讓我覺得害怕,有種半夜獨自一人走到野外的感覺。我趕緊起身,我要去找木老師。這個時候,我聞到了一個香味,豬肉炒大蒜的香味。肉的香味,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的肉蒜香味。我傻傻地站在教室里,忍不住咽下了口水。太香了。這究竟是來自誰家?
除了春節(jié),平時,我?guī)缀趼劜坏饺庀阄叮灰f還有大蒜的香。我撐大鼻子,走出教室,站在學(xué)校中間的天井,我看到老師們都在辦公室,木老師在那里,其他老師也在那里,但我沒有看到父親。
香味更濃郁,一層一層,在天井里蕩漾、盤旋;一層一層,向我撲過來,又退回去。在春天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金黃的色彩。在金黃的外面,鑲嵌著一圈醉人的翠綠。我用力地吸,肚子更餓了。
木老師從辦公室出來,叫著我的名字,然后,指著小廚房對我說,你爸爸在那里。我走過去,父親正站在灶臺上,手中握著鍋鏟。他轉(zhuǎn)過頭,笑著對我說,等會多吃點。我挪不開腳步了,依著門框,看著父親。父親蓋上鍋蓋,說,等會吃豬肉大蒜燜飯。我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第一碗我吃得很快,三下兩下一碗飯就進了肚子。在走向灶臺裝第二碗飯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心里跟自己說,不要急,慢慢吃,我要多吃幾碗,我要記住這個味道。我知道,父親他們這樣湊錢聚餐,一年絕對不會超過兩次。每家人的生活都差不多,都是一樣的艱難。第二碗飯快吃完時,我突然想起了弟弟。弟弟還小,還沒上學(xué),就在家里。他肯定和我一樣,想吃肉,想吃這樣的豬肉大蒜燜飯。
裝第三碗飯時,我用鏟子偷偷地、用力地壓,裝一鏟,壓平,再裝一鏟,再壓平。碗里的飯壘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峰。我端著碗,不再回到椅子上,而是走出去,經(jīng)過天井,進了教室。在那里,我把父親切得小小的肉丁挑出來,放進左邊的口袋。我把飯捏成團,放進右邊的口袋。兩邊的口袋鼓鼓的,我用小手壓了壓、拍了拍。肉和飯的熱氣,在我的腿上蔓延。肉和飯的香味,在我的身子上飄蕩。
回到家,弟弟笑得鼻涕和口水都出來了。我的新褲子,到處都是油。
柴火
在春天,總會發(fā)生許多好玩、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比如,有一天,我家里吃不上飯了,不是沒番薯,而是沒有能把那一鍋番薯煮熟的柴火。
父母很急,一家那么多人怎么辦?總不能像村東那家人一樣,把屋頂?shù)拿┎萏拖聛懋?dāng)柴火,等到夏天雨大了,他們家里地上沒一寸是干的;也不能像村西那戶,把椅子桌子劈了燒了,然后一家人坐在地上吃飯;更不能像民兵營長那樣,把報紙呀孩子的書呀塞進灶膛里,父親絕對不允許我們對書、紙、字有絲毫的不敬。母親開始嘮叨、埋怨,責(zé)怪父親冬天時沒有去準(zhǔn)備更多的木材,責(zé)怪父親不應(yīng)該把那擔(dān)儲藏了一冬的稻草借給村里的五保戶。罵完了父親,母親又開始數(shù)落我們了,說我們就是貪玩懶惰,不像別人家的孩子那么勤快,每次都能挑回滿滿一擔(dān)的柴火。父親沒有說話,倚著門,望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雨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月,不大,但很密,地上墻壁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什么狗屁“春雨貴如油”,我巴不得天天出大太陽。母親不說話了,賭氣地靠著灶壁,臉拉得很長。父親回頭看了看我們,突然動了動身子,跑進雨中。我知道,他去跟別人借柴火了。
村里每家每戶的柴火都是差不多的。生產(chǎn)隊分的稻草是最主要的柴火。挑稻草是非常辛苦的活,但一般都是婦女和孩子們干的。被水浸泡過的稻草很重,田埂又窄,歪歪扭扭走在上面,一不小心,人和稻草就掉到田里去,捆好的稻草又散了。回家的路上,還要跨過一些溝溝渠渠,那些溝渠都沒有橋。平時,一跳就過去了。挑著濕漉漉的稻草,跳是跳不過去的,只能放下?lián)樱聹希缺е贿叺牡静葸^去,再回來抱另一邊的。稻草挑到村子邊上的山坡、荒地,平鋪在那里讓太陽暴曬,干了,捆成一扎一扎的,挑回家,放好。那就是一家人燒水煮飯的柴火。水稻收割后,村子里總可以看到一些渾身是泥土的婦女和孩子,不是他們臟,而是他們剛剛挑稻草回來。
光靠那些稻草是不夠的,撿柴火就是我們孩子們放學(xué)后、星期六和星期天干的活了。離村子不遠的海邊,有成片成片的木麻黃樹。樹是公家的,屬國營林場。林場的人看管得很嚴,如果偷砍樹被抓到,要送到公社關(guān)起來。樹不能動,但那些落在地上的葉子可以任意拿。木麻黃樹的葉子是長條形的,很細,但曬干了比稻草耐燃火旺。我們用竹片做成耙子,裝上把,拿著把在地上拖,把那些葉子耙到一起,成堆,再裝進筐里挑回家。樹就那么多,掉下來的葉子也那么多,但耙木麻黃葉子的孩子卻很多。不用上學(xué)的時候,我們有時還會帶上番薯,一大早出門,走很多地方,天黑回家,才能耙到一筐。平時放學(xué)后,我們拿這鐵線做成的叉,在村子四周的灌木叢里叉大的樹葉。盡管這樣,在春天,還是會遭遇上斷了柴火的困境。畢竟,春節(jié)要蒸的煮的炒的熬的東西多,用掉的柴火就多了。而且,春天雨水多。干的沒了,空氣卻又濕得可以擰出水來。
天快黑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的左手提著一袋木麻黃葉子,右手裹著一小捆木柴,母親蹲在灶前,嘀咕著,這只能做一頓飯,明天呢?
天,黑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