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伯樂情懷 詩人風骨 ——憶著名作家、編輯家李士非
更新時間:2024-01-02 作者:陳錫忠來源:廣東文壇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老一輩編輯的惜才愛才的情操、高瞻遠矚的胸懷和辦大事、實事的魄力至今令我欽佩。曾任花城出版社(以下簡稱花城社)總編輯兼《花城》雜志主編、作協廣東分會第三屆副主席、著名詩人的李士非就是一個典型。
一
李士非,以下簡稱老李吧(當年花城社不論職務高低都稱老、小,彼此十分親切),系江蘇豐縣人,生于1930年5月。我在1982年進花城社工作時他已52歲,大腹便便的身材、圓圓的面孔,戴著一副深度眼鏡。他說話鏗鏘有力,容易興奮,但為人隨和,常與我聊天,有次我問他:“你的文筆通俗生動,受誰的影響呀?”他一口答道:“受我母親的影響。她雖然沒有文化,但說話干凈利落。我小時候她常抱我去戲園子看梆子戲,她愛活學活用戲劇人物的語言。說某人臉紅了就說:紅得像個關公似的。形容某人愛哭就說:哭得像劉備那樣。當天冷我不肯加衣服時,她就十分生動地說:穿上,寸草遮丈風。我在1948年離家,因工作太忙,1962年才有機會回老家。整整14年呀,進門喊了一聲娘!母親慢悠悠地說:呀,這不吃奶還記得娘嗎?后來,由于事情太多,又過了14年才有機會回老家看母親。母親又幽默地說:喲!掐得真準,不到14年就不回來。1993年90歲的老母病逝,我在廣州因心臟病住院不能回家奔喪,只好用電報發了一副挽聯表示哀傷:九十年含辛茹苦慈恩蔭后代,三千里憂國思家哀子哭高堂。”在李老心中,母親永遠是他第一個老師,母愛是一片永遠也飛不出的天空。
老李19歲時,在淮海戰役炮聲隆隆中進入中原大學,投身革命。在此之前,他曾去江南,賣掉身邊僅有的一床蚊帳,扒火車輾轉從信陽冒著生命危險穿過封鎖線來到解放區。中原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武漢新華書店工作,后又調往廣州新華書店、廣東人民出版社。在籌建花城出版社時,蘇晨任領導小組組長,老李與何立德任副組長。在此之前他與蘇晨、岑桑、易征、林振名等以極大魄力和遠見,創辦《花城》雜志,發表了不少轟動全國的佳作,出現了在廣州新華書店排著上百米長隊爭購《花城》的盛況。
創辦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型文學期刊,需要有智慧、有勇氣、有經驗。特別是在當年風云變幻、乍暖還寒的氣候。在領導拍板創辦一份文學刊物后,《花城》起初以叢書形式出版,前七期的主要編者為李士非、易征、林振名。由于解放思想、博采廣收、開放新潮,一掃“四人幫”時期文化虛無的陳腐之氣。正可謂:殘雪壓枝猶有橘,冬雷驚筍欲抽芽。他們為沖出禁區,翻開嶄新的一頁做出了巨大貢獻,我們絕不應忘記這批開拓者啊,這也是我執筆寫老李的原因!
為了組稿,老李視作者為上賓。他對作者,不論熟悉或陌生,不論年長或年幼,他多親到機場、車站迎送。他這個大胖子本來走路就吃力,還主動給作者打傘、提箱子。更難得的是他當時住在廣州北京路太平館西餐店樓上一間狹窄黑暗的房間,妻子何纖在佛山工作,很少回家,老李便把作者接到住處與之同住、同食、同改稿。徐遲、高曉聲、劉西鴻等多位作者都曾得到老李的幫助,他常在哮喘病折磨下一面抱著氧氣袋,一面看稿,竭盡心血修改出不少佳作。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不少作者為老李的伯樂精神感動,也樂意把好稿給花城社。我曾想:如果在出版界設立一個愛才惜才伯樂金獎,老李受之無愧。
老李的文藝觀點是不墨守成規,不囿于一家之言,有位作家寫了部日記體的長篇小說,在編輯中有爭議。老李卻堅持發表,說:“難道小說只能有一種寫法嗎?“這無疑是對作者一個激勵。還有,當老李得知路遙寫了《平凡的世界》,但遭其他刊物退稿,馬上與謝望新商議,派他去當面取稿并很快在《花城》.發表了第一部,這令路遙大受鼓舞。對喬雪竹、何卓瓊、周梅森、顧笑言等多位優秀作家的推出,老李也功不可沒,這都體現這位杰出編輯家高瞻遠矚的眼光。
老李還有一個特點,非常重視自由來稿,他常叮囑編輯們,不要偷懶只盯著名家,要學會從沙子里淘金。他特別熱心發表年青人、底層人、弱勢者、失意者的來稿,只要有閃光之處就不苛求。老李曾對我說:“寫作水平的提高是長期的,可以不斷提升,但當小荷才露尖尖角時,有眼光的編輯應該栽培他、鼓勵他、把他的文字變成鉛字,這樣做會從此改變他的人生。”幾十年來,我牢記老李的教導,從不輕易放棄有亮點的來稿。
老李作為編輯家有魄力,有大將風度。他繼參與創辦《花城》《青年詩壇》《南風》外,又創辦了《歷史文學》《浪潮》《文化廣場》等雜志。這些雜志為改革大潮推波助瀾,對引進和傳播現代觀念產生了巨大影響力。
二
老李愛才惜才是少見的。只要他認準是人才,不管困難多大總要千方百計把人調來。林賢治在1981年7月前,還在廣東陽江鄉村一棵老柳樹下的衛生所為病人診病,老李發現他文章寫得不錯,馬上把他調來《花城》雜志編輯部。因他是借調的,戶口還在鄉下,只能算臨時工。后來,林賢治也曾安排到我的編輯室,他多次對我談及對老李的感念之情。曾有一個大熱天,老李這個大胖子搖著大扇子去光孝路林賢治八平方米的宿舍看他。那是個用木板釘起來的廊間,周圍是廚房,煤煙熏得板壁黑黢一片,房間也沒有光亮,白天也要亮燈。有哮喘病的老李進房后仍一個勁兒喘氣。他長久凝視璧上鑲掛著的魯迅像和林賢治家人的照片后,語重深長地說了一句:“這是偉大作品誕生的地方。”這對林賢治是個莫大的鼓勵。林賢治當時正在撰寫《人間魯迅》,此書出版后好評如潮,榮獲廣東省第一屆魯迅文藝獎。后來林賢治在老李千方百計幫助下終于調到花城社,現今已成為著名學者、作家、編輯家。林賢治不忘老李對他的幫助,在老李去世后,親自為他編選出版了近30萬字的《李士非選集:熱血男兒》。
受老李提攜的年青作者不少,如上世紀70年代曾在廣州紅衛汽車廠當車工的葉曙明酷愛文學,但常被退稿。有次老李看了他的幾篇小說,馬上約他到北京路狹窄的居室面談。并說:“你的小說我們準備發表在《花城》。“小葉一聽喜出望外。過了幾天,又約小葉到他家,見面就說:”我準備把你調來花城社。”小葉后來對人說:“一聽到這個大好消息,那狂喜的心忽地躥出門外,從三樓滾下那條黑樓梯,跑到下面的北京路大笑不已了!”葉曙明也沒有辜負老李的殷切期望,后來又出版了《軍閥》等多部長篇小說,近年寫的《廣州傳》在資深編輯汪泉幫助下一紙風行。
后來任廣東省新聞出版局局長的陳俊年,最近還和我回憶起當年老李對他寫作方面的具體指導,傳授寫詩如何破題、落筆、渲染,尤其是如何提煉詩眼。陳俊年上世記70年代曾與老李同住一幢樓,經常關心多病的老李,陪其去當年交通不便的三元里看病。陳俊年贊不絕口地稱贊老李是一位正氣凜然、思想前瞻、懷忠抱義的好領導。
世事風塵漫漶,在多場風風雨雨中,老李經受了不少磨難和考驗,但堅信開放改革才有生路,所以他滿腔激情用如椽之筆寫出了袁庚這樣的改革家,他撰寫的報告文學《熱血男兒》榮獲第三屆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堪稱時代的黃鐘大呂。
三
老李一生熱愛寫詩,詩歌創作成績斐然。他的第一部詩集是1959年發表的《向秀麗》。他以高昂的激情謳歌廣州何濟公藥廠女工向秀麗舍身撲火的壯烈事跡,在全國廣為傳誦。他曾送我他出的《正氣歌》《消遙游》《俄羅斯行吟》等詩集。老李的詩樸實勁健、警辟深沉。詩如其人,體現他對社會、對人生、對他人的關愛。老李自我評價道:“我的詩,缺少包裝,也無朦朧之美,只要有人讀了,有點痛快,也有人讀了,如芒刺在背,我便感到莫大的安慰。”我很喜歡老李的詩蘊含哲理,比如《精選》:“人造出精選機 / 精選種子/? 北大荒造出困難 / 把人精選 / 干癟的 / 隨風揚去/? 飽滿的 / 才能入選。”廣州日報1997年2月18日曾用全版選登老李的詩,在我印象中,以后再也沒有第二位詩人有此殊榮了。
此后,他還出版了《北大荒之戀》《南中國之戀》《金海岸之歌》等。老李博學多才但不恥下問,我與他同住廣州天河街,他知道我寫過長篇小說《一代奇才梁啟超》,有一天,他興致勃勃來找我,專門詢問了有關梁啟超幾個問題。執禮謙和,令我受寵若驚。
退休后的老李仍十分關心花城社的命運。1991年一個周末晚上,廣東省出版大樓大會議廳照例舉行交誼舞會,當人們沉浸在悠揚輕快的華爾茲舞曲聲中時,我看身材肥胖的老李面帶嚴肅神情徑直向我走來,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你少跳幾支,我與你談談出版社的問題。”事后我想,一位已退休的、年老體弱的領導仍如此關心出版社,他真是愛社如家啊。
老李晚年已備受心臟病折磨,但即使被困在病床上,也從沒有停止在詩海遨游。他寫道:“思想和寫作 / 是我的宗教 / 不想不寫 / 活著還有什么味道?/? 潔白的病床 / 正好做思想起飛的跑道;/讓左手/? 舉起盾牌 / 和死神搏斗 / 騰出右手 / 盡情傾瀉 / 感情的激流。”他那部1300行長詩《消遙游》,就是在搶救醒來后躺在監護室病床上,連續13天寫出來的,杜鵑啼血,聲聲情切,聞者皆感動淚流。在彌留之際,他忽然叫兒子紅光拿來一張白紙,盡力仰面寫下:“美好、大地、快樂”三個詞。他的生命定格在79歲,時為2008年5月25日下午。
近日我打電話問候老李的夫人何纖女士,她已94歲高齡了。這位解放前參加過粵桂湘邊游擊隊戰斗的老革命,與我談起老李仍十分激動,有繾綣馨香,也有欣慰清歡,往事并不如煙啊!2023年是廣東省作協成立70周年,廣東文學事業和出版事業有今天的輝煌,絕不可以忘記前輩的巨大貢獻。我們懷念李士非同志,就是要學習他德輝日月,詩壯山河的高尚情操,愿杰出作家、編緝家李士非同志的伯樂情懷,詩人風骨在歲月長河永遠翻滾著晶瑩瀲艷的浪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