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標題

標題
內容
豐富多維的文學圖景 ——論范若丁寫作的史料價值和精神品格
更新時間:2024-01-16 作者:王曉娜來源:廣東作家網
范若丁,1934年生人。原名范漢生,河南汝陽人,少時在家鄉和開封讀書,后到武漢、廣東從事過多種工作,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花城》雜志主編。特殊的成長和工作經歷,使范若丁成為新時期諸多文學活動的參與者、組織者、見證者。他參與了《花城》雜志創刊和艱難奮斗的前十年,發掘并見證了一大批優秀作家的成長,組織策劃了許多重量級的文學活動,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諸多前輩和作家發生過或文學或人生的關聯。
一、“作品之外的另一個文學世界”
《編輯部內外》一書的開篇《風雨十年花城事——一個刊物的創業史》是由范若丁口述、申霞艷整理編寫的《花城》雜志創刊前十年的工作回憶錄,內容豐富翔實,涉及《花城》如何創刊(緣起高鶴會議),刊名如何確定(受秦牧散文集《花城》的啟發),《花城》的三位開創性資深編輯李士非、易征、林振名和副社長蘇晨以及編輯呂文、林賢治、李晴、葉曙明、舒大沅、岑毅鳴、李夢飛等團隊群像,《花城》如何迎來早春,如何名聲高漲及伴隨而來的風波迭起,“四大名旦”之說與成立花城出版社,楊沫報告文學《不是日記的日記》之風波,編輯部內部爭論與不該發生的誤解,編輯部作為“作家的避難所”之說,建立堅實的編輯隊伍和優秀的作者隊伍繼續攀登的歷程,《花城》的省內外作家群體,《花城》文學獎的設立,在解構和碰撞中轉型的艱難探索和反思,等等。
范若丁在《花城》編輯部前十年的工作經歷,見證刊物、編輯和作家之間因為文學而搭建起的橋梁,而產生的惺惺相惜的情誼,“像史料一般勾勒出作品之外的另一個文學世界”?!痘ǔ恰芬俗⒛康某煽儽澈?,無數作家、作品因《花城》而名聲大噪的背后,是刊物、編輯和作家共同成長、互相照亮的溫暖場域,其中的細節是珍貴且少為人知的,需要打撈和鉤沉。在這方面,范若丁的寫作為我們呈現了豐富的面向,是對現當代文學史尤其是新時期文學史的重要補充。
《背影漸遠》可看作是對《編輯部內外》一書的文學性補充。在這本回憶性的散文集中,范若丁敘寫了自己與葉圣陶、巴金、沈從文、端木蕻良、孫犁、楊沫、秦牧、白樺、王蒙、戴厚英、張中行、遇羅錦等作家前輩們“亦師亦友”的交往經歷。
葉圣陶的《日記三抄》是再版多次的文學暢銷書,他的《稻草人》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背影漸遠》一書的第一篇,是范若丁回憶與葉圣陶先生交往的散文《童心上一片不凋的綠蔭》。1981年7月,范若丁和《花城》雜志的兩個編輯為《日記三抄》的出版事宜,去拜望這位聲名卓著的作家、教育家和出版家葉圣陶。葉圣陶住在北京深巷一個四合院里,在采訪過程中,他分享了一些出版舊事,傳授了許多編輯經驗,“很關心出版事業是否后繼有人的問題”。后來《日記三抄》如約與讀者見面了,那是葉圣陶日記的第一次結集出版,“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而且為研究作者及其同時代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局提供了豐富的資料”?!逗?、激流和巴金》記錄范若丁和同事訪問巴金的經歷,及其《序跋集》的出版過程。巴金住在上海武康路一座帶庭院的西式小樓上,“頭發已經蒼白”,“方闊的臉上架著一副大眼鏡”。巴金談到自己的第一個責任編輯是葉圣陶,自己的第一篇小說《滅亡》就是葉圣陶發的稿,丁玲的第一篇小說《夢珂》也是葉先生編發在1927年的《小說月報》上的,如果沒有葉圣陶,也就沒有巴金后面的文學生涯。《沈從文的不盡鄉思》一文寫1981年春,受花城出版社約請,沈從文偕夫人張兆和到廣州看《沈從文文集》清樣期間,逗留廣州“日夜埋頭工作”的經歷。《孫犁印象》一文中,六十九歲的孫犁“視力已經不佳了,但精神還好”,平時基本上“足不出戶,鬧市隱居”,但心從未閉鎖?!稄堉行械膶捜菖c決絕》一文中,楊沫在80年代初回憶自己與張中行分手時的情景,為我們還原了一個青澀、多愁善感的少女楊沫的形象?!稖I別秦牧》寫了“不務虛名,工作極其認真負責”、求實縝密、待人寬厚的秦牧形象,寫他“早已離開出版界,但仍關心著出版工作”,提醒編輯們“出書多也要把好校對關,一篇好文章里邊有一個錯別字,就像一碟好菜里有一只蒼蠅一樣”。
這些文學史背后的故事,令讀者重返80年代的文學語境,切身感受前輩們當時自我詰問、自我反省、自我突圍等精神境況,予人精神的力量。白樺、高曉松、王蒙、張一弓、龍應臺、戴厚英、遇羅錦、張潔、霍達、顧笑言、張笑天、陸文夫、周梅森、葉蔚林、柯云路、雪珂、路遙、蘇晨、林賢治、李士非、易征、岑桑、蘇華、雷鐸、章以武、左夫、艾云等等,一個個響當當的名字,一部部創造了影響力的作品,伴隨著范若丁走過了80年代的文學輝煌期,許多作家與編輯部有關的趣事、軼事,甚至瑣碎和紛爭,也如黃河淘沙留下的珍珠,串聯起《編輯部內外》和《背影漸遠》這兩本書的邏輯情節,是對新時期乃至現當代文學史料的重要補充,還原出一個昂揚的文學生態場域,建構起一幅豐富多維的文學圖景。他的書寫,勾勒出新時期文學行蹤的一個側面,為“重返80年代”議題提供了豐富史料和多維視角,再現當時文人的精神氣質和個性風范,以及他們復雜的政治文化心態,這些都值得我們關注和發掘。
二、在良知和倫理注視下的寫作
中國文學歷來有知人論世的傳統,作家的人生經歷和思想情感本身就是一部豐富的作品,是活的文本和鮮活的研究對象。離開范若丁與作家們交往的文藝現場,純粹談他的創作,是狹隘的;無視范若丁的文學創作,只談他作為編輯促進文學生產和傳播的過程和意義,也是偏頗的。作為編輯的范若丁,是作家之師、之友,是那個為作品做“嫁衣裳”的人。但或許是因為職業稟賦,或為人謙遜低調,或淡泊名利的性格使然,作為作家的范若丁,他的作品的光芒似乎被遮蔽了。
從新時期廣東出版的第一本文藝書籍《并未逝去的歲月》,到后面的一系列散文集《相思紅》《暖雪》《皂角樹》《記憶的尊嚴》和長篇小說《舊京,舊京》《莫斯科郊外》,再到近年的《失夢莊園》《記憶的尊嚴》《難忘桃金娘》《背影漸遠》和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黃河三部曲”《滔滔黃河》等,曾兩度獲得廣東省魯迅文藝(文學)獎、兩度獲得秦牧散文獎的范若丁一直筆耕不輟,跋涉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
范若丁的寫作,是忠實于內心、面向心靈的寫作。長期浸淫在濃厚的文學和文化范圍中,耳濡目染,加上從童年時期開始的閱讀和積累,注定范若丁的作品,一出手便不平凡。他的文字,澄明干凈又敞亮,字里行間散發著槐花的香味。豫地的四月,是槐花盛開的季節,一串串潔白的花朵,笑傲枝頭,明媚的陽光灑在槐花上、槐葉間,隨著溫煦的風搖啊搖,搖出一地的斑駁光影,窸窸窣窣,仿佛有時間載著神明匆匆走過。范若丁的散文,也如槐花一樣,散發著清香,令人過目難忘。
范若丁對祖國山河、對豫地故鄉、對社會生活、對與作家們交往的書寫,充滿著激情和感情。他的寫作,謙遜而不失氣象,葆有倫理和良知。他寫黃河:“站在岸上,幾乎聽不到濤聲,也看不到波浪,但你不能不在心里感應著一種轟鳴,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黃河?!边@樣的文字,干凈得如同四月的槐花,沒有炫目的詞匯,也沒有詰屈典故的修飾,但我們不能不在字里行間感應到作者眼中的黃河氣象,感應到黃河的傲然風骨。他寫舊京街道上趕馬的母親:“這是一個美麗的早晨,城里的炊煙悠然地越過干枯的樹枝飄香天空。匆匆來往的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手掄大鞭的女趕車人,目光驚異惶惑?!睕]有正面寫母親,但母親身上那種末世狂花、亂世佳人的風范躍然眼前。他寫舊京小油坊街:“紫色的薄霧漸漸籠罩了炊煙浮動的古城,在黃昏姍姍步來的那一刻強睜開睡眼的路燈,照得蒼茫的街道依然沉入灰暗;空氣中隱隱飄散著酸菜與煤煙混合的味道,雜亂的腳步聲、車鈴聲在匆匆來去的暗影中匯成一股股濁流四處奔突?!?寥寥數筆,又扶起了舊京人的精氣神和高貴的文化氣質——那根植于基因的高貴氣質是延續千年而不絕衰的。他寫寡婦表嬸夜嫁:“那一夜,我暗暗哭了,不是為哪一個人而哭,而是為人的羞恥哭。我第一次感到這世界充滿了羞辱?!睂懰哪虌岅惛赡铮骸皟赡旰螅惛赡锿瑥N房的大師傅相好,生出許多閑言碎語。 特別是大娘,總在人前人后陰陽怪氣地貶責陳干娘。忽然,人們都感到陳干娘不干凈了,連我都感到陳干娘不干凈了?!狈度舳∫云降鹊囊暯菍λ齻兊拿\投以關注和同情的目光,與她們同喜同悲。這種平民化的視角,既不同于魯迅先生的俯瞰式批判,也不同于沈從文的仰望式贊美,范若丁的寫作是平視的,對底層眾生和邊緣群體尤其是熱眼關注的。他平視和關注著他的城市,他的民眾,其寫作也被良知和倫理注視著。他悉心鉤沉了豫西地區的風物鄉俗,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對親人的批判,對國運坎坷下小人物命運的同情,對多維人性的反思——他往往沉湎于童年經歷、莊園舊事、豫地風情的反復書寫,執著地傾心于純文學素養和情懷的建構。他的黃河,他的桃金娘,他的乳母陳干娘,他的秀表姐,他的生活在舊京街道上的街坊、故舊和友伴們,他的落考的大哥,他的大姨老師,他的刀客,他的暖雪,他的皂角樹,他的回不去的“莊園”,以及他的“記憶的尊嚴”,那些蹲守在故鄉的孤獨的靈魂等,都匯聚在他洗練的文字中,澄明而又滄桑,靈動而不失穩重,散發著超然況味。
范若丁就這樣反復地吟詠,反復地書寫,為舊京城里無名的小人物立傳,為家鄉豫地的黃河與田野立傳,為暖雪和秋風立傳,他的悲憫情懷觀照著那些如螻蟻茍活但又具有堅韌博大內心的人們。
質言之,范若丁的筆下乾坤,始終沒有離開“文學”這一主題,他的工作和生活離不開文學,離不開創作文學作品的作家們,文學早已注入他的血脈和靈魂,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文學創作,自覺遵循純文學寫作的應然品格,幾十年如一日,從不隨大流。在商業化寫作和碎片化閱讀的當下,范若丁的寫作或許是傳統的、小眾的,但他的作品顯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堅守純文學的立場,以葆守良知和倫理的姿態,以平民化的視角,鉤沉文學的記憶,反思為人的尊嚴,敞開為文的悲憫情懷,構建起一幅多維的、遺世獨立的文學圖景。范若丁的作品,應當被我們看見和記住,它經得起時間的檢驗,經得起滔滔黃河的反復淘洗和粗糲山風的漫卷打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