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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婉霓 | 去家訪,傾聽他們的生命故事
更新時間:2024-04-26 作者:許婉霓來源:文藝報
人物簡介:黃燈,學者,非虛構作家,湖南汨羅人,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現任教于深圳職業技術大學。出版有《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等非虛構作品。曾獲“2021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琦君散文獎”“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獎”“《當代作家評論》優秀論文獎”等多項獎項,作品曾入選“《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書(非小說類)”等多個榜單。
“我終于看到他經常在微信中曬出的宗藝木坊,看到院子里高高的向日葵花,正盛開在高黎貢山勾勒的高遠藍天下?!?017年暑假,黃燈開始了漫長家訪的第一站,這是她到達學生黎章韜位于云南騰沖的家時最初的感受。這場始于2017年、終于2022年初,穿梭于城市街巷與鄉野阡陌、跨越“二本學生”教學與日常的家訪,由此拉開序幕。
2024年伊始,由這場曠日持久的家訪凝結成的非虛構作品《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下文簡稱《去家訪》)終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四年前曾憑借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大火出圈的黃燈再一次頻繁地出現在公眾視野中。對她而言,《去家訪》完成了她從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以來的心愿:對“二本學生”進行一次相對完整的敘述,是她“最想進行的寫作”的重要一部分。
這次采訪便發生在《去家訪》剛出版的時候,臨近春節,加上新書出版,黃燈是忙碌的。在略顯急切的語速中,那質樸鮮明的湖南口音,卻給人以親切的安心感,正如《去家訪》中,近乎白描卻時時刻刻給人力量的文字。
月餅與牛奶
黃燈第一部非虛構作品《大地上的親人》的出版,其實源于一次意外事件。
黃燈還記得那個日子,“2016年1月27日,剛好也是快過年的時候”。那一天,黃燈的《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在她還沒搞清楚為什么能傳播開時,便經由微信公眾號爆炸式出圈,引發了全網對“返鄉書寫”的討論熱潮,由此構成了2016年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景觀。正是在這股熱潮的延長線上,后來這部黃燈口中對自己有著特別意義的非虛構作品《大地上的親人》在2017年正式出版,開啟了黃燈非虛構作品出版的歷程。此時,距離她的第一次非虛構寫作,已經過去了14年。
第一次非虛構寫作的契機是什么?這離不開她長久以來對鄉村的思考。
黃燈來自鄉村,整個童年都與鄉村生活纏繞難解,但“逃離鄉村”,曾是她在內的不少同鄉人讀書奮斗的人生目標?!白鳛檎麄€家族唯一獲得高學歷的人,我的成長,隱喻了一種遠離鄉村的路徑?!痹凇洞蟮厣系挠H人》一書的自序中,黃燈坦承一開始面對其他親人的命運時,內心曾隱隱升起“逃離的慶幸”。
這個生于1974年正月十五的女孩,因著故鄉湖南汨羅鳳形村“三十夜的火,元宵夜的燈”的說法而得名。和《大地上的親人》中提到的眾多親人的家庭結構相似,黃燈也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相反,因為家里孩子多,年僅2歲的黃燈,便被送往湖南汨羅隘口村的外婆家生活,直到十年后才重新回到父母身邊。1992年,她的人生迎來了第一次較大的轉折——考入岳陽大學。畢業后,她被分配至岳陽一家紡織廠,成為一名辦公室行政人員,此時的她似乎完成了“走出鄉村”的目標。可減員增效乃至接下來的下崗大潮,卻給了黃燈迎頭一擊:她先是成為廠里僅有的調崗下車間的大學生,再后來,畢業不到兩年的她下了崗。學生氣尚未褪盡的她沒有聽天由命隨波逐流,而是選擇了考研,重新回到學校。“其實那時并沒有長大也不懂事,所以重回校園是碰到挫折的本能想法;加上我又喜歡讀書嘛,我對文學的東西還挺喜歡的。”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后,她繼續到中山大學攻讀博士,終于完成了從“二本學生”到名校博士的“逆襲”。她似乎穩穩地走在了“遠離鄉村”的道路上,奔向曾經理想的人生,但反思,很快與第一次非虛構寫作的契機相伴而來。
“你第一次在廣州過節,一個人太冷清?!?002年中秋傍晚,19歲的堂弟敲開了正在中山大學讀博的黃燈的家門。與這句溫暖的話一道滲入黃燈心間的,還有表弟手上提著的一盒“廣州酒家”精裝月餅和一箱“蒙牛牛奶”——這對于不到14歲就到廣州打工、常年生活窘迫、此時口袋只剩50元的表弟而言,不啻是一筆巨大的花費。
聽著堂弟聲情并茂地講述著如何巧妙進入在堂弟眼里門衛森嚴、而自己平日卻隨意進出的校園,黃燈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逃離鄉村”背后那種竭力營構的優越感正轟然垮掉。堂弟稚嫩的背影和對親人的真誠關愛,“徹底接通了我和親人之間愛的通道”。從那一天起,她開始重新和在廣州“討生活”的親人、同鄉建立日漸深厚的聯系,反思著鄉土親人與現代性的種種關系。
而促使她最終開始動筆的,則是2003年,她的博士導師和碩士期間的導師先后生了重病。彼時,一邊承受著博士學業的壓力,一邊奔波于醫院、目睹人生無常的她,開始思考這些困住自己、從理論到理論的學術論文的意義為何?;赝约荷砗蟮泥l土親人,她重新看見了一路走來所忽略的人與事。那個暑假,她是如此沉重與悲傷,急于尋找情緒的出口,終于在一個夜晚的隨意書寫之后找到了感覺,從此一發不可收,一揮而就寫下了一部20多萬字的長篇散文——鄉村、工廠、親人,還有自己源于“他們”的早年經歷,一一在她筆下復現。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非虛構寫作的酣暢淋漓,感受到主動與現實建立深刻關聯的寫作那令人震顫的力量。這部長篇散文后來被陸續拆分發表,在其中一篇名為《今夜我回到工廠》(發表于《天涯》2003年第6期)的散文中,黃燈回憶了大學畢業工作過的工廠,將筆觸伸向那些曾與她在車間共事過的老師傅們的命運起伏。她發現,這些具體的、被現實塵埃與時代際遇遮蔽的人,是如此牽動自己的內心,讓她得以沖破從概念到概念的論文寫作帶給自己的虛無感。
她終于遠離了早年“逃離鄉村”的慶幸,開始用文字重建與親人的精神聯系。那次非虛構寫作于她,是重新深入農村、深入中國的田間地頭與工廠一線后的自然流露,更是一場曠日持久的“精神歸鄉”的開端。
“看見他們”
很少有人知道,那篇大熱出圈、近11000字、充滿反思意味的《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脫胎于黃燈2015年11月底參加某學術論壇的會議論文《回饋鄉村,何以可能?》。在以一名深入田野大地、觸碰高天厚土、思考農村社會的非虛構作家的身份廣為人知之前,她首先是一名執教了十余年的大學老師。2005年,黃燈進入廣州一所二本學校任教。她當過班主任,也當過任課老師,見證了“80后”“90后”兩個世代的學生的成長。正是在二本大學的講臺上,她看見了他們——一群常被社會忽略的“二本學生”。
這么多年來,黃燈始終忘不了那次計算機系《大學語文》的課堂經歷。2006年5月17日,“那天是個臺風天,我將作文題臨時改為《風》,讓學生現場完成”。原本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作文課,個子不高的女孩鄧樺真的文字卻深深刺痛了黃燈。女孩因為助學貸款申請不順,而將這次隨堂作文作為心緒的出口?!拔覜]有心情去體會風的呼嘯,只能用呼嘯的‘風’來寫自己的心情,外面那一陣陣凄厲的風聲不正好是自己此時內心的哀鳴嗎?”女孩幾乎字字傷痛地談到了她正在經歷的生活困境。黃燈無法不被這位還在遭受自己童年階段鄉村同齡人普遍困境的年輕女孩震動,她在當天便在一種不安和難以放下的焦慮中,通過校內郵箱,向全校老師發起募捐。最終女孩擔憂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并獲得了勤工儉學的機會,還給黃燈發來一封由歌詞《感恩的心》寫就的郵件。然而,黃燈陷入了久久的思考中,她由此看到了來來往往的課堂上那些鮮活的生命,“幾乎成為我職業生涯中,自我狀態調整的開端”,這是她堅定地走向“二本學生”,看見更多人的青春的起點。
伴隨著《大地上的親人》的寫作,她在心中不斷追問:筆下曾觸及的“80后”“90后”“00后”的親人,“如果考上了大學,將會面臨怎樣的生存和命運?生活是否會呈現出另一種可能?”長期以來對“二本學生”的觀察與這些追問交織在一起,促使黃燈在2018年暑假開始動筆寫作她的第二部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二本學生’的話題,不過是‘親人’話題的自然延續?!彼f,“從寫作的層面看,《大地上的親人》對我有著特別的意義。今天回過頭審視,我發現這部作品無意中包孕了我此后寫作的基本母題。”
“看見他們”,是《我的二本學生》的序言題目,可黃燈并不滿足在講臺之上“看見他們”?!八麄兪窃趺撮L大的?他們是怎么來到我的課堂的?”動筆之前,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事實上,早在2017年,黃燈便因為與學生黎章韜的約定,而開啟了長達五六年、走到“講臺背后”去“看見”的家訪之路——這促成了后來她第三部非虛構作品《去家訪》的成書。
其實,直到踏上到處是綠色植被的黎章韜出生地和平村的那天,黃燈依然無法完全理解黎章韜返鄉的選擇。黎章韜在黃燈之前執教的二本學校畢業后,選擇了與大多數留在一二線城市的年輕學子不一樣的職業道路,義無反顧回到了他的故鄉云南騰沖。黎章韜的父親在時代大潮中去緬北伐過木,最終轉型成為根雕手藝人,在黎章韜的成長過程中,通過堅守和實踐自己的信念,給他帶來了良好的家庭教育。當黎章韜看好國家“一帶一路”給云南帶來的機遇,打算回鄉繼承父親的木雕事業時,他父親也十分支持,“我們的關系像弟兄兩個”。黎章韜的父母都是勤勞能干的鄉村人,這為黎章韜成長為一個有主見、有想法的人起到了關鍵作用。呈現在黃燈面前的,便是黎章韜返鄉后,一幅其樂融融的事業與生活兼顧的美好圖景?!拔矣X得他給了我一些啟發?!痹跀凳斓臅r間里,黃燈跟隨黎章韜見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他的父母親人、他創業的宗藝木坊。黃燈開始理解黎章韜,也對年輕人的命運打破了以往“成功學”的社會線性印象,“年輕人如果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安身立命,哪怕是過得很普通,我覺得也是讓人欣慰的”。
這讓她在創作《去家訪》時,心態和幾年前創作《我的二本學生》相比,發生了不少變化。在黃燈看來,《我的二本學生》是“建立在從教經驗之上的教學札記”,而《去家訪》是“走進學生家庭實地考察和親歷的家訪筆記”,除了一樣擁有老師的視角之外,也有對她同齡人生活的觀察,“并非僅僅是單向度的視角”?;蛟S正因這種變化,不少讀者反饋,相較于《我的二本學生》,在閱讀《去家訪》之后,更有種被溫柔治愈的感覺。
黃燈希望,能夠在自己“看見”的同時,通過非虛構作品,引起更多人對“看見”本身的重視:“強調‘看見’這個詞,就是因為現在很多人是互相看不見的?!彼恢共接趦H僅觀察并呈現這些“看見”,她想得更遠,內心始終有一個核心的問題:在中國近幾十年的急速轉型期中,“我們作為一個單個的個體和這個時代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通過非虛構寫作,表達人與時代的關系,是黃燈書寫“看見”的“他們”的動力,也構成了她非虛構作品引發讀者共鳴、最終大熱出圈的重要支點。
《我的二本學生》單行本在2020年一經出版,便在當年進入了“《亞洲周刊》2020年十大好書(非小說類)”等諸多年度榜單,黃燈更是憑借這部非虛構作品,獲得“2021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散文家”等各類文學獎項。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文學獎項,黃燈還與張伯禮、陶勇等其他領域家喻戶曉的人物同期入選了“《環球人物》2020年度面孔”,這或許更能說明黃燈的出圈,也再次證明了她的非虛構作品在普通讀者中所引起的共鳴。
“二本學生”這個習焉不詳、本并不為人注目的群體,經由黃燈的書寫,開始進入公眾視野。
“誠實是非虛構寫作一個最基本的素養”
“我會想得很成熟了再動筆,然后幾個月之內把稿子寫出來?!焙茈y想象,在今年搬家之前,黃燈并沒有一個可以安靜寫作與思考的書房,甚至缺乏一張專門用來寫作的書桌。
被她笑著形容為“流浪”的創作日程是這樣的:早晨,背上電腦與材料,急匆匆去圖書館或自習室,找一張桌子,在來之不易的安靜環境里,埋頭敲打鍵盤,翻閱、整理資料。因為圖書館占位不易,午餐常常是簡單應付過去。這樣的一天周而復始,延續幾個月直到完成自己設想中的寫作?!洞蟮厣系挠H人》《我的二本學生》皆是如此,而《去家訪》的寫作是在疫情期間,要找到合適寫作的地方,更不容易。
每次寫作的“居無定所”,促使了她在寫作之前的成熟思考與寫作階段的集中創作,序言于是成了她寫作的路標。自序,是黃燈每部非虛構作品單行本首先映入讀者眼簾的部分。自序中的黃燈,帶著濃厚的問題意識,將這些促使她寫下非虛構作品的思考以一種層層遞進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我的寫作是有一些想要表達的東西的,不單單是文學寫作,也會有一些思考,序言就相當于要把思路說清楚”。
而與囿于寫作條件導致的“集中創作”相比,素材的積累與問題的思考,則往往經歷更為漫長的階段?!度ゼ以L》涉及的家訪,足足花費了黃燈五六年的時間。在周末與寒暑假里,她跟隨自己教過的“二本學生”,除了工作生活所在的廣州外,風雨無阻地走過了騰沖、郁南、陽春、臺山、懷寧、東莞、潮安、陸豐、普寧、佛山、深圳、饒平、湛江、遂溪、廉江、韶關、孝感等廣東省內外各地。
在常人看來,這樣的家訪花費的功夫顯然是巨大的,但黃燈認為整體難度并沒有想象中的大,更讓她難以釋懷的是“去女生家的數量比不上去男生家”。有一次,黃燈已經和一個女孩約好了去家訪的行程,可就在黃燈收拾好行囊、準備出發的時候,女孩又有所顧慮,不愿意接受家訪了。這種情況并非個例,即便這種時候她很理解女孩的心情,不會過于勉強,內心的遺憾卻久久不能忘記。畢竟同為從鄉村走出來的女大學生,黃燈更希望能多看看女孩們的來處,了解她們成長的軌跡與困惑。
“每一次家訪都會遇見新的東西,每個家庭不一樣嘛,你的感覺就完全不同?!彼J為這與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的田野調查有一定差異,她并不會提前設定所要研究的問題,更多的是面對面地拉家常,和學生的家人一起生活,“我其實是作為一個客人去觀察他們的生活,去看看他們是怎么生活的,無非就是這樣”。
《我的二本學生》大熱出圈,“二本學生”這個隱秘的群體被“看見”的同時,曾一度引來對“二本學生”標簽問題的爭論。黃燈并不同意“打標簽”這一說法,“我沒有給我的學生打標簽,因為我在一個二本大學教書,我覺得我說‘我的二本學生’是一個很正常的表達。盡管我寫的是‘二本學生’,但是思考的問題并不僅限于這個群體,我表達的是對中國年輕人一個整體的思考。所以,別的大學,包括一些重點大學的孩子讀后會有同感,因為他們面臨的基本的東西是差不多的,只是程度不一樣而已”。
從事非虛構寫作這么多年,對于非虛構寫作,黃燈有著自己的堅持。盡管在自序中,她坦言自己心中未解、引起她創作沖動的諸多問題,但她對于自己的身份——一個非虛構寫作者的定位十分清晰。在她看來,非虛構寫作并不全是理性的過程,她堅持“有直覺的東西在里面”,看到什么,寫下什么,通過文字把心里想的東西表達出來,問題的生發并非毫無邊界。《大地上的親人》《我的二本學生》《去家訪》這三部作品在黃燈心目中幾乎平等地占有一席之地:“很難說哪一部最好,不過我會覺得哪一部更成熟。要說成熟的話,《去家訪》寫得更成熟,因為歷練也多一些嘛?!?/span>
而非虛構寫作中最基本的素養是什么?不少讀者曾動情地評價黃燈的非虛構作品誠實,黃燈談到這個問題時有些激動:“誠實當然是非虛構寫作一個最基本的素養,要不別人怎么相信你呢?”黃燈特別提到了非虛構精神。她認為這種精神主要體現為尊重真相,“你既然選定了要寫非虛構作品,那你首先得做一個誠實的人”。
“你們自己寫,會比我寫得更好”
講臺下,黃燈隨意地坐在教室的一角,圍繞在她身邊的,是20多名20歲出頭的年輕學生。沒有提前安排好座位順序,也沒有人正襟危坐;有人帶著本子和筆,也有人什么都沒帶,只是若有所思地聽著或斷斷續續地說著。窗外是南方一年四季安定的綠色,風吹過,年輕人的發絲如同他們迫不及待想和大家分享的故事,飄蕩在空氣中,絲絲縷縷的普通日常里總是藏著連黃燈都訝異的成長故事。
這是黃燈在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下文簡稱“深職院”)開設的非虛構選修課上一瞥。黃燈口中的“講課”,其實更像是師生之間的討論,“交流很自由,可以隨時打斷的那種”。正如黃燈之前在二本學校中認識的學生們一樣,非虛構寫作課上的很多學生,也和黃燈建立了更加長久的聯系。
2019年底,黃燈調入深職院。從二本院校到大專院校,面對的學生改變了,有的學生便和她打趣,問她接下來是不是要寫“我的職校學生”;但黃燈總是鼓勵學生:“你們自己寫,會比我寫得更好。”
這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鼓勵,而是黃燈真真切切的教育實踐。
“非虛構課堂本身也是個新東西,這幾年慢慢才有老師做?!弊鳛橐幻翘摌媽懽髡?,黃燈非虛構實踐的另一層面是教學。黃燈將原來二本學校非虛構寫作課的經驗移植到深職院,又做了更多改進和創新。2020年3月,黃燈和深職院的幾個年輕老師,一起開始做非虛構工作坊。工作坊的老師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除了校內導師,黃燈還請了袁凌、梁鴻、張慧瑜等6位已創作了大量非虛構作品的優秀作家擔任校外導師。
“當時的設想是不定期地請他們來講座,但是我們更希望是面對面的線下交流?!蓖蝗缙鋪淼囊咔榇騺y了原本的計劃,非虛構工作坊只按照黃燈的設想做了一年。但學生的熱情成為黃燈這場非虛構教學實踐延續下去的強大動力。“從2020年下半年開始,我就改為選修課的那種形式,相當于我一個人給他們上課。就這樣地,把工作坊慢慢地變成了一門課程?!奔幢阕兂梢婚T選修課,但依舊是與之前的非虛構工作坊相似的小班教學。
在一開始黃燈設想的非虛構工作坊中,學生并不局限于中文專業,可以從全校自愿報名的學生中遴選產生;老師與學生的身份并非一成不變,學院里的年輕老師若有興趣,也可以報名成為工作坊的學生。黃燈堅持將其設定為全校學生皆可參與的選修課,在她看來,連同文學在內的人文教育,“在大學里面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文學對于年輕人是怎樣的存在呢?黃燈說:“從知識結構的層面來說的話,它其實就是維生素,它不見得能夠讓你立即獲得一個什么專業的技能,比如說我學會修汽車了,那我一畢業就會修汽車了,它不是這樣的;它是慢慢地讓你強身健體的,是特別重要的、人的成長必不可少的一個東西。所以我會覺得文學對年輕人來說是特別重要的,因為對他的心智、對他的情感發育、對他的精神成長的作用都是潛移默化的?!?/span>
而對于人文教育的定義,黃燈并不將其局限在文學上,她也十分重視歷史和哲學學科。即便黃燈在非虛構文學領域已經有了一定的成績,但文學僅僅是她豐富的現實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相較于文學著作,她更喜歡看社科類的書,這深深地影響到她對“人文教育”的理解,“其實我日常生活帶著學生,更多的不是探討文學問題,而是會探討很多社會問題。只不過,因為我恰好是一個中文系的老師,又沒有受過社會學、人類學系統的學術訓練,可能我帶著學生去思考的時候,會有一些文學的思維”。
在她的學生中,羅早亮和于魏華的家庭境況很相似,比如媽媽都來自外省,父母都十分重視教育。但黃燈長時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兩人的性格與價值觀念卻天差地別,這造成了他們最終職業選擇的不同——羅早亮選擇回到縣里小學教書,于魏華則是創業與就業兼顧,繼續在外闖蕩。
直到真正走進他們成長的環境,實地去家訪,和他們的父母暢談后,黃燈才找到了答案。羅早亮的父母從沒有長期外出打工過,重視教育且秉持“嬌生慣養就是害孩子”“帶好孩子比外出賺錢更重要”觀念的母親生子后更是沒有離開過村莊;于魏華則隨著外出打工、擺攤的父母,在家鄉與東莞的往返中,度過了自己的求學階段。不同的成長環境與家庭教育,在這兩位青年身上烙下了影響深遠的印記,“學生的背后除了學校教育以外,其實家庭教育占有重要的地位。學生畢業了以后,真正參與社會生活,社會教育對他的影響也很大”。去家訪,讓她看到了在學校教育之外,家庭教育與社會教育的無限可能,看見了教育如何通過無所不在的日??p隙,造就了一個個立體而豐富的人,并進而成就了無數生命的“自我教育”的完成。
“多年來,相比通過寫作來呈現學生的命運,我更想做的事,是通過教育實踐改變學生的命運,并盡力發現和尋找如何助力學生安放身心的途徑。”無論黃燈在非虛構寫作與教學上走出多遠,黃燈始終未忘自己作為一位教育工作者的初心。對于她來說,教育的實踐一直在路上,從未有一刻的懈怠——她和她的學生,始終在一起書寫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