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廣東省作家協會第十次代表大會在廣州閉幕。大會選舉產生了廣東省作協第十屆主席團，謝有順當選廣東省作協主席。《文藝報》記者就此對謝有順進行了專訪。

以日常生活的精細書寫

留存文化的情懷和真意

記者：謝有順老師您好，祝賀您當選新一屆廣東省作協主席。多年來，您一直深耕文藝現場，在文學批評和研究領域卓有影響。現在您將面臨新的身份和工作重心的轉變，對您來說這意味著什么？如果說其中有挑戰的話，您又將如何應對？

謝有順：謝謝。廣東是一個人口大省，據官方統計，常住人口規模有1.27億人，實時在粵人口達到1.5億人，人口多，寫作群體自然也龐大。廣東省作協會員有4685人，在粵中國作協會員有839人，各地作協會員以及寫作者就更多了。盡管文學寫作更多是個體勞作，但當大家聚在一起時，還是能感受到一種氛圍、一種期許，甚至是一種決心和意志。這些涌動的文學激情，開會前我已感受到，會后更是直接傳遞到了我的身上，同時傳遞給我的還有壓力、責任和使命。

我熱愛文學，了解文學的現狀，理解作家們寫作的甘苦，也愿意從龐雜的文學現場中去檢索、辨識那些閃光的部分，并力所能及地以自己的專業精神為廣東的文學事業服務，貢獻自己的力量。我在廣東工作了20多年，無論有無作協主席這一身份，都從未減少我對文學的敬畏和對廣東這塊土地的熱忱，我希望被人看見的，永遠是我這個人在文學面前的誠與真。廣東省作協主席這個新身份，首先還是對我的專業能力的確認。對我而言，有專業能力才有服務能力。假如我對藝術規律沒有敬畏，對文學不再有貼身、精準的專業認知，也無力提出任何有見地的文學觀點，即便有了作協主席這個身份，又能做什么呢？所以，當選廣東省作協主席后，我希望自己能繼續保持對文學的敏銳，并以自己的專業認知來服務廣大作家和文學愛好者。

講到服務，就一定要花時間、花精力，這是基本的態度。我不能辜負大家的信任，要主動承擔責任。如果要說今后面臨的挑戰，我認為最大的挑戰就是既要回應好、服務好眾多寫作者的期盼，又要讓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學習、教學、寫作。如何才能平衡好兩者的關系？我現在還沒想得那么完備與深入，學著做吧。我做事的原則就兩個詞：鄭重和盡力。做廣東省作協主席，也是如此。我一直記得一位前輩說的話，面對新的抉擇要有兩個覺悟，一是要勇于從零開始，二是要坦然于未完成。

記者：廣東地處嶺南，文脈悠長、底蘊深厚。廣東省作協在弘揚、保護和傳承嶺南文化，加強嶺南文學特色等方面有哪些優勢，取得了哪些令人矚目的成績？

謝有順：在廣東省作協黨組書記向欣所作的工作報告中，對此有詳盡的闡釋。長期以來，廣東致力于部署全省重點題材文學創作，形成了“策劃一批、創作一批、儲備一批”的梯次推進格局，也有廣東“重大事件、重要人物、重點風物”主題文學創作項目，精心組織過“改革開放再出發”作家“深扎”創作活動，以及“粵菜師傅”等民生工程文學創作項目，誕生了如《平安批》《中國橋》《月光下》《飛發》《無數燈火選中的夜》《上學謠》《中國軌道號》《時空畫師》《燕食記》《煙霞里》等一大批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優秀作品。

我認為，廣東作家傳承、保護和弘揚嶺南文化的最好方式，就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精細書寫來留存一種文化的情懷和真意。曾有學者說，中國文化是一種靈肉不分的文化，靈魂流連于塵世，而生活的意義就在生活之中，就在自覺地享用瑣碎平凡卻又實在的人生之中。確實，像廣州、深圳、佛山這些城市的“魂”，多半就顯現在日常生活的細節之中。比如張欣的新作《如風似璧》花不少筆墨寫飲食，這些“食”不僅體現在種類多樣，更表達了“食在日常，食在人心”生活理念。飲食雖小，背后個體頑強生活的意志和處變不驚的精神卻能打動人心。《如風似璧》寫出了廣東人在動蕩中從未喪失的重建日常生活的勇氣，《平安批》《燕食記》《煙霞里》等作品昭示出的也是這種面對日常生活時的堅韌。這也是嶺南精神，這種類型的寫作不應被忽視，因為日常生活是文化永不破敗的肉身。紙上的歷史常常是板結的，博物館里的歷史也多是一些具體的物件，與人離得還是遠了。深入民間、源遠流長的日常生活，反而保存著最為豐富、活潑的文化肌理和文化細節。日常生活是活著的歷史，文學若能還原出生活的肉身，寫出生活的實感和精義，就是最好的文化傳承。我希望廣東文學能發揮好這一優勢。

能落地、落實的舉措，才能真正為作家們服務

記者：接下來，廣東省作協在發展“粵港澳大灣區文學”、探索具有南粵特色的文學發展之路、書寫改革開放前沿陣地文學篇章等方面，會有哪些工作計劃與舉措？

謝有順：工作是一屆一屆干下來的，不斷地延續和累積，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歡喜，就會有新發展、新收獲。在作代會的工作報告中，我們詳細規劃了構建新時代廣東文學高質量發展的工作體系，核心是實施“文心向黨”“文攀高峰”“文匯灣區”“文潤嶺南”“文通四海”“文清氣正”六大工程，辦好“作家之家”，讓“文學粵軍”心有所屬、情有所歸，建設與廣東經濟地位相稱、與文化強省相符的文學強省。

計劃歸計劃，重點是實施。能落地、落實的舉措，才能真正為作家們服務。我在作協總說，要特別警覺空喊口號、只重外表的浮泛作風，事要一件一件做實，尤其做文學工作，要有耐心、有耐力。作家要錨定一個目標，學會走遠路；作協要尊重藝術規律，靜待瓜熟蒂落。拔苗助長、急功近利是出不了好作品的。王陽明有個“枝葉花果”的比喻說得非常好，他說立志、做事就像種樹一樣，當它是根芽的時候，沒有樹干；有了樹干之后，沒有樹枝；長了樹枝之后才會有葉子，有了葉子之后才會開花結果。“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有的時候，作協的工作也只是專心栽培灌溉，不要總是去想什么時候長枝、長葉、開花、結果。事實上，只要持續地栽培灌溉，還怕會沒有枝葉和花果嗎？

記者：廣東省作協今后將如何更好地“做人的工作”，進一步加強青年作家、青年批評家隊伍建設？

謝有順：廣東省作協正在大力實施“青年文學粵軍創作扶持計劃”，培育第三批“文學粵軍”百人方陣，也有“廣東文學伯樂計劃”，以及“簽約文學評論家”制度等。發現人才、培養人才、愛惜人才是一個地方文學發展的根本。青年是文學的希望，他們身上潛藏著最具活力和前景的創造力；但青年人比較著急，缺乏定力，容易隨波逐流，這也是一個明顯的弱點。所以，在我看來，“做人的工作”既要出臺有實效的人才培養方略，也要引導青年作家、青年批評家更新文學觀念、寫作觀念。

我特別想對青年人說的是，要學會像農民一樣思考，以農民種莊稼一樣的態度來對待寫作。我自己是農民出身，了解農民，農民身上最難能可貴的一點是，他們都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們從來不會抱怨田里的莊稼長勢不好，只會怪自己不會種，沒有很好地施肥、除蟲和管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七死、八活、九翻身，全是生命的規律，農民也敬畏這個規律。春耕了等著秋收，沒人在莊稼成熟之前將它收割；即便莊稼長得慢，也不會對著莊稼抱怨叫喊；不同的土壤種植不同的植物，這意味著寫作也要選擇方向；種地要定期清除雜草，表明寫作者也要屏蔽那些干擾寫作的雜事和誘惑。農民多有智慧呀。寫作者只有像農民一樣思考，以種莊稼的態度寫作，才有希望長成大才。

文學要重在寫AI無可替代的部分

記者：當下，以DeepSeek、ChatGPT為代表的AI技術席卷全球，對文學寫作與文學評論也產生了很大影響，您對此如何看待？

謝有順：我的基本觀點是，AI本質上還是基于數據和算法的工具，但它迭代速度特別快，DeepSeek、ChatGPT都非常強大，令人震撼。作家們不能輕視這個新事物，更不能排斥它，一定要善用AI這一工具，攜手共創一個人機合作的未來。尤其是DeepSeek橫空出世后，AI突破“奇點”的時刻正在加速到來。AI突破“奇點”的標志是具有自我意識、反思精神和原創性。以前我覺得AI還不具備這些素質，現在看來，它已初步具備。盡管它還欠缺基于復雜經驗而來的感受力、洞察力和直覺判斷力，但它的知識視野、邏輯力、思考力等都已遠超人類。一個新的語言與技術時代已經來臨。這種趨勢下，我們既不要對技術充滿恐懼，也不要對技術一味盲從，而是堅信技術是服務于人性而不是替代人性的。文學要重在寫AI無可替代的部分，才能守護真正的文學價值。再退一步講，即便有一天AI寫得比所有人都好了，人類依然還有寫作的權利，因為我們寫作，不是為了比賽誰寫得好，而更多的是為了表達個人的情感史和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