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沒有把《童話邊城》的寫作當(dāng)作主題寫作。因為不管哪種類型的文學(xué)作品，首先是文學(xué)，然后才是別的什么類型，文學(xué)是文學(xué)作品的第一要求。

不過，雖然我沒有把《童話邊城》當(dāng)作主題寫作，但它依然在主題寫作的范疇里。主題寫作并不只限定于革命歷史題材、紅色題材、脫貧攻堅題材等，否則，主題寫作必然會被窄化，主題寫作應(yīng)有更開闊的文學(xué)空間。然而，擺在我面前的難題是：《童話邊城》是一部童話作品，卻有現(xiàn)實的背景，而童話一般被認(rèn)為是幻想文學(xué)，因此，如何把現(xiàn)實背景與童話元素相結(jié)合，思索“童話”與“邊城”是什么關(guān)系，有何含義，便成了我的寫作之難。

最初接觸到“童話邊城”，是在2021年《十月少年文學(xué)》一個關(guān)于新疆阿勒泰市布爾津縣的征文大賽里。布爾津縣位于新疆準(zhǔn)噶爾盆地北緣，阿爾泰山脈南麓，東部與蒙古國交界，西北部與俄羅斯、哈薩克斯坦接壤，素有“童話邊城”之稱。當(dāng)時，我一下子被這個詞組吸引了，覺得“童話”和“邊城”有一種迷人的張力關(guān)系：邊城雖然是邊地，卻往往是多元民族、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的交融之地，也是人文與自然的交融之地，這里的日子清澈、澄明、歡樂、熱情，這正是童話的應(yīng)有之義。而這，正好延續(xù)了我一直以來對童話的追問：童話在什么層面是真的？如何才能過一種平凡的真實的童話生活？也就是說，“童話邊城”不僅是寫作的背景，更是寫作的主題。

于是，我匆匆地、同時也是滿懷熱情地，寫下了一個一萬字的短篇作品。一年后重讀，我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個作品是想象出來的，缺乏新疆的生活質(zhì)感和新疆文化的調(diào)性。這是個要命的問題，大概也是主題寫作常見的問題。

2022年夏天，帶著這個問題，應(yīng)新疆圖木舒克市文化館的邀請，我第二次赴新疆采風(fēng)，重新感受新疆的氣息，很可惜，在半路上因故折返。2024年，我去了新疆四次，從南疆走到北疆，參加文化潤疆活動：進學(xué)校，進圖書館，訪問援疆干部，走進新疆孩子的家……才得以真切地體驗到新疆人民的生活風(fēng)情：不僅僅是馕，不僅僅是拌面，不僅僅是手抓飯，不僅僅是楚爾，也不僅僅是呼麥，還有新疆特別的、有趣的風(fēng)俗習(xí)慣和生活方式，尤其是后者，彰顯了邊地人們詩性的童話思維。然后，我意識到，不僅是布爾津，也不僅是阿勒泰，甚至整個新疆，都是一座童話邊城。新疆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童話寶庫，三大少數(shù)民族史詩，新疆就占了兩部：蒙古族史詩《江格爾》和柯爾克孜族史詩《瑪納斯》，還有數(shù)不清的民間傳說。新疆作家劉亮程、李娟和已經(jīng)去世的陜西作家紅柯的新疆題材作品，都有很濃郁的童話性。

在新疆各地行走，我思索著、感受著童話邊城的含義。

由于種種原因，邊城確實容易成為多元文化的交匯之地。如果著眼于整個亞洲乃至歐亞大陸等更大的地理范圍的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邊地不但沒有處于文化的邊緣，相反卻是文化交流的重要樞紐和橋梁，成為文化的一個中心。最著名的例子，要數(shù)新疆的庫車。庫車就是古代的龜茲。關(guān)于龜茲，季羨林先生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評價：“龜茲是古印度、希臘—羅馬、波斯、漢唐文明在世界上唯一的交匯地方。”無獨有偶，英國歷史學(xué)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曾被問及如果有來生，會選擇出生在哪里，他回答說：“我愿意出生在新疆那個多民族、多種文化交匯的庫車地區(qū)（龜茲）。”他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龜茲是東西方來往的商隊和使節(jié)交匯的節(jié)點，從長安到龜茲與從拜占庭到龜茲的距離基本相同。多元的民族，多元的文化，多姿多彩的風(fēng)情和形形色色的語言，薈萃于此，積淀陶融，形成燦爛奪目的邊地文化，這是世界范圍內(nèi)人類文化遺產(chǎn)積淀最豐厚的寶庫之一。在《童話邊城》里，那座邊境小城阿布，正是這樣的一座融多元民族、多元種族、多元文化、多姿多彩的風(fēng)情于一體的城市，人們（不僅僅是人，更包括所有的生靈）在小城內(nèi)外相親相愛，相互扶持，雖有這樣那樣的小問題但總能相互體諒，過著一種平凡的幸福的童話般的生活。

我為這樣的生活找到了一個重要的依據(jù)：邊地人們的思維有一種天然的浪漫主義特征，或者說詩性思維的特征，這正是童話的思維特征。在《童話邊城》里，主人公熊、馬鹿和貂熊，是以圖瓦人的身份出現(xiàn)的。圖瓦人被認(rèn)為是我國蒙古族的一個分支，主要居住在新疆布爾津縣的禾木村、喀納斯村和哈巴河縣的白哈巴村里，現(xiàn)有2000多人，有“林中百姓”之稱。圖瓦人迄今葆有著信奉萬物有靈的習(xí)俗，他們認(rèn)為天地、河湖、森林、山脈、野生動物乃至一條道路，皆需要敬拜，因此，他們每年都要舉行敖包節(jié)：祭山、祭水、祭天、祭樹、祭魚，等等。以現(xiàn)在的觀點看，這固然有些神秘主義的色彩。因此，我給這些圖瓦人增加一個平實的身份：護林人，試圖使現(xiàn)代式工作和古老習(xí)俗之間維持某種平衡。這些原始習(xí)俗和現(xiàn)代式工作背后，隱藏著一種萬事萬物彼此尊重、彼此欣賞、彼此成就的自然觀和人文觀。

不過，盡管邊地有如此美好的詩性的童話愿景，但我不能忽略，長久以來，邊地其實是一塊純粹的生存之地，這是現(xiàn)實。這里裸露的高山大巖、草原大漠、森林雪域與在這里生活的豪爽簡單的人群，有一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大家似乎都回歸到了一種原始的單純與簡潔，無論是艱辛、操勞、苦難還是幸福、歡樂、興奮，都以真實的面目映入我們的眼簾。我記得在阿來的小說《塵埃落定》里，即使是仇殺，也要讓被殺的對方或其子孫看清自己的面孔，以免將來找不到報仇的對象。熊育群也有一篇散文《怒江的方式》，描述怒江一個人家里，幾個人各有各的信仰，但他們能和平相處，相親相愛，我覺得這簡直是人類生活的典范。可以說，邊地文學(xué)讓我們走入了一個清澈澄明的世界，我們在這里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比當(dāng)下我們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還要清晰可感，還要親切可觸。我想：這樣的文學(xué)空間，如果投射在兒童文學(xué)尤其童話里，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我認(rèn)為，會是一個善良、勇敢、正直、有擔(dān)當(dāng)?shù)氖澜纭Ｔ凇锻掃叧恰防铮蚁Ｍ軐懗鲂艿纳屏加赂摇ⅠR鹿的克制內(nèi)斂、獾大嬸的熱情歡樂、鳥兒的純真、驢大叔的敬業(yè)、紫貂奶奶的愛心、野馬先生的趣味、雪兔的沉靜、貘大媽的樸實……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向往美好自由的生活。不過，我認(rèn)為，這美好自由的生活首先是在建立在他們自身美好的品質(zhì)之上。與其問什么是美好的童話生活，不如問美好的童話生活需要我們怎樣的品質(zhì)。

還會是一個豐富多樣的世界。在書里，我寫了80多種新疆動物，也寫了50多種新疆植物，因此我閱讀了大量新疆動植物的資料。一方面，我以此表達新疆極其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另一方面，我希望以動物植物來寫人，寫出新疆人民的善良、包容、爽朗、熱情和美好。這樣的世界，其實是一個充滿愛的世界。歸根到底，童話因愛而可能。

還會是一個詩性的童話世界。邊地人們有天然的詩性思維，他們的語言當(dāng)然也是詩性的語言。這樣的語言，在阿來、劉亮程、李娟、遲子建等邊地作家的作品里，處處皆是。在新疆行走期間，我了解到新疆各族有趣的諺語，我尤其喜歡哈薩克族的這句諺語：“如果在太陽落山時放走客人，那跳到水里也洗不清這個恥辱。”還有比這更熱情的語言嗎？它簡直比詩還要美，卻是真實的！于是，這句話就成了《童話邊城》上篇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熊來到邊境小城，人們想盡辦法請他留下來做客。

還會是一個包容的世界。現(xiàn)實世界是一個可愛的、美好的同時也是充滿缺點的世界，并非每個人都高大、英俊、美麗、勇敢、聰明，相反，很多人矮小、丑陋、愚昧、懦弱，即使如此，依然有他們的可愛之處。在《童話邊城》里，我設(shè)置了像狐貍先生、駱駝先生、驢大叔這些普通人物，他們沒有那種主角光環(huán)，但他們也有過上童話生活的權(quán)利。狐貍先生是一個不太光彩的角色，他是一個偷雞賊，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家伙。可是，他之所以偷雞，是因為要活下去，他是一個野生動物，偷雞是他的本能。在童話《了不起的狐貍爸爸》里，羅爾德·達爾先生便是這樣替狐貍辯護的。可是，雞是多么無辜。所以，在故事里我讓狐貍先生得到了報應(yīng)，他的腿被夾子夾斷了，從而失去了偷雞的能力。那么，殘廢了的狐貍先生該如何生存下去？我請這座邊境小城收留了他。可是我又覺得，進了城的狐貍先生不能跟雞失去聯(lián)系，但他無論如何不能再偷雞了，所以，我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讓他做雞毛毽，供孩子們游戲，他也因此有了生計。

也許，在主題寫作里，《童話邊城》不是很典型。也許，在DeepSeek風(fēng)靡世界、大振國人信心的背景下，以下的思考顯得并不合時宜，但我認(rèn)為很有必要：在這個科技發(fā)達并日益影響人類生活的世界里，我們需要一種更加健康的人文精神和生態(tài)環(huán)境，以便成為真正的現(xiàn)代人。這不僅是這個時代的重要主題，也是所有時代的重要主題。也許，我們早已判定童話只是一種幻想，但修復(fù)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本色，恢復(fù)生命的本來面目，探索童話在什么層面是真的、如何才能過一種平凡的童話生活，才是人類永恒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