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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愛成 | 生命在場與精神還鄉:劉迪生《桃江流浪到天河》的敘事倫理與文體探索
更新時間:2025-07-30 作者:于愛成來源:南方+
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
認識劉迪生,始于2006年夏秋廣東省作協文講所的作家培訓班。那時他正從《從化日報》主編調至《南風窗》,留在了廣州。憑借媒體人的專業素養、敏銳度以及吃苦精神,他以那個時代《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南風窗》從事深度報道的王牌記者所共有的才華和文風(實則是中國最早一代非虛構寫作的高手),創作了多部紀實文學作品,獲得多項專業獎項。但這并非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迪生在任何場合,幾乎都是溫婉謙和的君子,以真誠的笑容、平和的語調、坦蕩的情懷、豪爽的氣場,以及隨和謙遜、與大家打成一片的作風(例如2006年培訓班晚會上,他和幾位深圳作家扮作“四只小天鵝”的趣事),真誠待人。這種性格,體現為信任、陽光、誠懇,善待他人,也不懼他人之惡。真兄弟,真漢子——這或許正是一位報告文學家應有的秉性。
在大家心中,迪生是個“暖男”,既有職場上的忠勇擔當(“忠勇”也是好友溫遠輝兄常用來形容他的詞),更有對朋友的仁義、寬厚,不分彼此。當然,他的形象更主要地體現在媒體和文學上的不凡成就。他主持的《華夏》雜志,辦刊理念與《南風窗》《財經》《三聯生活周刊》相似,每期一個深度專題,但他偏好人文歷史地理題材,充滿濃郁的人文氣息和文學色彩。深圳、廣州、潮州、河源、穗深雙城、省港百年、人文灣區、魯迅等專題,都展現了刊物的策劃能力、深度和文章品質——一個專題,堪比一部專著,其內容扎實、文采斐然,在廣東雜志中獨樹一幟。我始終認為:北有《財經》,南有《華夏》?!度A夏》的文學部分,與《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隨筆》相比也毫不遜色。作為《華夏》總編輯,同時身兼廣東省作協報告文學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廣東重大題材簽約作家、廣東省僑界作家聯合會會長、廣州市作協副主席等職,迪生展現了一位媒體人巨大的抱負、能量、才華和開闊視野。
作為作家,他尤其擅長寫人。他筆下的人物系列(如《點亮生命:趙廣軍和他的志愿事業》《鋼鐵生命:國家一級榮譽軍人張祖坤的非凡人生》《南國高原:徐克成和他的醫學世界》《超越新聞》《澆鑄彩虹:陳建華與從化村道》《橫琴天籟:澳門大學新校區建設紀實》《大河之魂:冼星海和他的非常歲月》),文學性突出,在人物傳記中融入了歷史深度和人性刻畫。迪生曾說,他的寫作,“只是塑造心目中的文學形象罷了,文學是借尸還魂的技藝。”這有兩層含義:對所寫對象(傳主)而言,是文學賦予了靈魂;對迪生而言,則是在特定題材限制下進行的文學創造和探索。例如《大河之魂》這部冼星海傳記,無疑是具有“巨著意識”“史詩意識”的大作品,回應了黃樹森、劉斯奮先生早年提出的創作理念。寫人物傳記是迪生的強項,國內能將歷史人物(包括部分當代人物)寫得出彩的并不多,因為傳記寫作門檻極高,除了新聞功底,還需兼具史學家和小說家的功力。
在《大河之魂》中,迪生將冼星海置于大時代的洪流中,展現他在木刻、電影、文學、戲劇、音樂等文藝思潮中的活動,以及他為現代中國帶來的新能量和新面貌。作品呈現出冼星海及其音樂作品的一種“力之美”(魯迅語)和新藝術理念,這正是他為現代中國創造新的大眾藝術的體現?!饵S河大合唱》等作品所展現的表現主義美學,清晰地反映了審美觀念從“看”到“聽”再到“喊”的遞進。
說起“史詩意識”,迪生數量不多的詩歌也有所體現。他的華僑題材詩如《根系》等,寫得極好:形式整齊貼切,富有韻律美和語言美,充滿歷史感,將整個華僑史作為宏大背景?!陡怠繁砻媸菙⑹率闱樵?,實則寫出了史詩的氣魄,表達了海外游子百年(或數百年)的期盼,以及海外華僑與故土永不可斷的血脈之情。根在故國,枝葉遍布五洲,同根同源,血濃于水。詩人從過去寫到今天,從海外寫到眼前,運用各種巧妙的意象作為隱喻和象征,以時空穿越、思緒縱橫的方式編織成篇,形成一首篇幅不長卻內涵豐富、足以容納大洋與五洲的史詩。全詩意象豐富而精巧,結構嚴謹,展現了中華文化根系在全球海外華人中的生長、堅韌與活力,在離散與聚合、遺忘與記憶、消失與重構的張力中,詩人寫出了一種全球化時代廣闊而深沉的文化鄉愁。
作為詩歌的近親,迪生也寫歌詞。他的歌詞生活化、日?;?、人性化,具有普適性。不像某些流行歌詞那樣空洞、宏大、堆砌大詞。迪生不屑于此。
承蒙作者信任,我有幸先睹迪生新完成的長篇小說《郭家》(暫定名)??傮w感覺這是一部象征主義(表現主義)小說,既是文化歷史小說,也是哲學小說。既有整體象征,也遍布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和具體事物。迪生展現出重寫、重述、重釋歷史文化的宏大抱負。其核心精髓,汲取了卡夫卡、卡爾維諾和魯迅《故事新編》的精神。作品中設定的“鄱陽湖西”,既是具體地理空間,也可視為抽象的文明場域。四大家族的興衰,甚至可以解讀為全球化進程中不同文明形態的縮影。四大家族的符號意義豐富而多義,不同解讀會產生不同含義。比如,“郭家”與“國家”同音,可視為傳統中國的代稱,也可解讀為任何文明的權力共同體;“蘇家”既是激進革命的象征,也可看作外來思想的試驗場。這種多義性正是象征主義的魅力所在。
迪生骨子里也有狂放不羈的少年意氣,這在他部分隨筆和微信文中有所體現,比如他為楊永康散文集作的序,文風奔放恣肆,思緒飛揚,語言獨特而富有沖擊力。說到他的散文,下面重點談談他新出版的散文集《桃江流浪到天河》。
流浪敘事與精神坐標
散文集《桃江流浪到天河》以“流浪”為精神線索,將個人生命軌跡、鄉土記憶重構與時代文化變遷熔鑄一體。通過多維交織的主題、詩性與思辨交融的語言、對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以及對文體邊界的大膽突破,形成了獨特的散文倫理與個人化敘事。
《桃江流浪到天河》的核心思想,在于將個體生命體驗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的精神歷程。通過對“流浪”這一核心意象的隱喻化處理,構建起具有歷史縱深與現實關切的精神坐標。作品以作者地理空間的遷移為明線,以精神世界的跋涉為暗線,雙線交織,展現了當代知識分子在城市化進程中的身份焦慮與文化追尋。
迪生的“流浪”敘事首先表現為地理空間的不斷移動。從江西信豐的桃江流域,到廣東從化的流溪河畔,最終駐留于廣州天河的都市叢林,這一軌跡構成了作品的骨架。在《我深愛的這片土地》中,作者將從化十年視為“生命中最美的十年”,那些“晨霧打濕的陽光”與“荔枝林里的風聲”,既是地域風景,更是生命記憶。這種書寫超越了鄉愁,將地理空間轉化為生命體驗的容器。當年他在北回歸線標志塔下感嘆“陽光在此轉身”,如今這地理緯度,已深深烙印在生命最深的感嘆里。
作品對地理空間的書寫帶有文化地理學特征。如《為信豐記》,開篇即以“信豐者,幽居贛南,彈丸于泱泱華夏”的文言筆調勾勒故鄉山川,“桃江源出大庾嶺,納千溪萬泉,百回九轉”的地理敘述中,體現著文化傳承。時空轉換,身處廣州天河高樓的他,回望記憶中“桃江的粼粼波光”,空間距離奇妙地轉化為心理時間,形成“此在”與“彼在”的張力,映射出當代人普遍的精神漂泊感,構成精神流浪的典型圖景。
貫穿全書的“愛”的主題,構成了精神圖譜最溫暖的底色。這愛意彌漫于對親人的眷戀、對故土的深情以及對世相的悲憫?!堕喿x父親》一文堪稱典范,作者不避諱以“捆綁示眾”“干涉志愿”等生活細節,直白呈現了父子間激烈沖突又血脈相依的復雜情感。歲月流轉,最初的怨恨與不解逐漸沉淀、轉化,最終在“鞭子教育”的記憶深處達成超越簡單宣泄的和解,升華為對中國傳統家庭倫理那份沉重親情的體認與反思。作品對人文精神的守望,則體現為對理想人格的追尋與人物刻畫?!犊傁氚丫涮柈嫷脠A一點的人》中陳建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樸素崇高理念,與《酒友鮑十》中鮑十“微醺中見真性”的率真文人風骨(作者以“喝酒時眼睛瞇成一條縫”“黝黑的臉通紅,活像一尊雕像”等細節捕捉其神韻),共同構成了作者心中的理想人格。
《桃江流浪到天河》的思想深度還體現在對時代文化的敏銳反思?!惰驳奶旌印分校髡呒日鸷秤凇安灰钩堑臒艋鹱屘焐香y漢自慚形穢”的都市奇觀,也在“體育中心地鐵站的人潮”中深切感受到個體的渺小、疏離與精神的孤獨。這種對現代性生存困境的矛盾體驗,具有普遍性。《永遠的女神》則借北京路的歷史變遷,探討商業文明對傳統文化的重塑與消解。作者的精神突圍,核心在于對“流浪”本質的重新定義與升華?!吨笖敌浅健分校斞肝膶W院的求學經歷被定位為“文學生命的加油站”,這種超越性的精神層面的“流浪”與蝶變,是個體在時代激流中保持生命力、實現自我更新的路徑。“魯院的風,魯院的水,從延安一路走來的歷史文化長河”,個體的精神漂泊與民族文化的宏大傳統相連,作為作家的迪生,在喧囂的現代語境中找到了堅實的精神支點。
鄉愁,作為“流浪”敘事中的必然旋律,在劉迪生筆下也得到了深度表達?!多l土戀》部分,桃江的流水、玉帶橋的巨石、客家圍屋的身影,這些地域意象被提煉為承載鄉愁的符號。這鄉愁層次豐富:最基礎的是對親人故友的眷戀(《母親的河聲》中母親在桃江勞作的“瘦小而堅強”的身影);升華為對故土文化傳統的追憶與消逝的隱憂——熱鬧的客家廟會、獨特方言、傳統美食,共同構筑了故鄉的精神標識;最終,匯入對故鄉在現代性浪潮中變遷的復雜感受,既有對進步的欣喜,也交織著對逝去的寧靜、質樸與溫情的悵惘。
詩性表達與文體探索
劉迪生在《桃江流浪到天河》中展現出對語言形式的自覺追求。他通過詩性語言的運用與文體邊界的大膽突破,嘗試構建獨特的文學表達。作品語言兼具古典韻味與現代靈動,句式與修辭具有個人風格;在文體上,則融合了散文、報告文學與隨筆的特點,形成復合型的敘事風格。
劉迪生散文語言的魅力,首先在于古典韻味與現代質感的融合。《為信豐記》是一篇仿文言的“記”體文,開篇以“信豐者,幽居贛南,彈丸于泱泱華夏”的凝練文言奠定基調,仿古而不泥古,古文體寫出新內容,古典韻律與現代表達結合,是成功的嘗試。迪生擅長運用通感手法,將抽象情感、哲思轉化為可感的形象?!毒朴氧U十》中,“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芳香的氣味,如飄融在輕柔無語的冬雪”,將味覺、嗅覺與視覺交織。《捏弄心靈》中,“洪波的雕塑工作室素面朝天,走進室內卻別有洞天”,通過反差營造空間感。《風在流浪》中,“風掠過耳畔,像母親哼唱的古老歌謠,帶著青草的甜香拂過臉頰”,將無形的風幻化為飽含情感與生命記憶的實體,通過多重感官聯通喚醒讀者感知。這種表達方式有效避免了當代散文中常見的概念化和空泛化,增強了文本的感染力。
精心構建的隱喻系統是其詩性語言的核心。他以“流浪”為核心意象,衍生出“風”“河流”“星辰”等一系列次級隱喻,編織成一個充滿流動感與哲思的意象網絡?!讹L在流浪》中“風的命運就是流浪,風的故鄉就在路上”,直指“流浪”的本質;《母親的河聲》中“珠江潮起潮落如母親的心跳”,將河流律動與母親生命節律疊加。這些相互呼應的隱喻,使語言具有詩歌般的密度,拓展了散文的思想空間。在《逍遙游》中,這種詩性思維尤為突出。北回歸線標志塔、湟川三峽等自然景觀,不僅是觀賞對象,更成為連接古今的時空樞紐和文化記憶的載體。作者追求“物我交融”的境界,如在《不老泉的啟示》中,面對清泉,自然生發“水之永恒與人生短暫”的慨嘆,并由泉水“滋養萬物,卻從不索取”的特性,聯想到理想人格的崇高,將自然現象升華為生命哲理的象征。
《桃江流浪到天河》的獨特貢獻,在于其對傳統文體邊界的突破,釋放了散文的表達活力。這首先表現為跨文體嘗試:《總想把句號畫得圓一點的人》巧妙融合生動的人物特寫、深刻的政論思考(如對“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闡發)與真摯情感;《風雨彩虹》將個人情感經歷與時代背景結合,在紀實框架中注入詩性想象,這種“真實的虛構”既保持非虛構的事實基礎,又獲得文學審美價值;《指數星辰》在文學回憶中融入自身創作觀念的剖析;《蝶戀花》將藝術評論散文化,如評價雕塑家洪波的作品為“凝練的詩歌,每一刀刻痕都是文字的韻律”,用詩意語言跨越藝術門類;《蠡測?!分械奈膶W批評則大膽采用個人化敘事,如《讀〈白鹿原〉隨想》從自身鄉村記憶切入,感慨“書中白鹿原上的風云變幻,恰似我記憶中故鄉的縮影”,使評論充滿情感溫度與生命質感。這種文體的融合非但沒有造成混亂,反而因思想穿透力的增強(如犀利的政論觀點)或情感濃度的提升(如個人體驗的融入),豐富了文本的表現維度。
更具體地說,迪生的藝術評論,如《色彩的交響》,在描繪畫作時寫道:“畫布上的色彩如同跳躍的音符,紅的熾熱、藍的深邃、黃的明亮,在筆觸的律動中奏響視覺的樂章”,巧妙運用比喻與通感,將繪畫轉化為可感知的音樂韻律。他還擅長以敘事筆法展開評論,《酒友鮑十》通過講述與鮑十飲酒暢談的片段,引出對其作品風格的評價:“微醺中的鮑十,言語間流淌的生活智慧,恰似他筆下質樸而深刻的文字,在平凡中見真章”,這種將評論融入故事的方式,使文章兼具可讀性與思想性,形成獨特的“敘事評論”風格。
作為作家,迪生的文字在句式結構上自然呈現長短句交錯的韻律美?!堕喿x父親》以“與父親的戰爭幾乎從來沒有消停過”的短句開篇,與后面“回望與父親40年的戰爭,我的心像大海的波濤,起伏著,翻滾著”的長句鋪陳形成張弛有度的節奏。這種變化服務于情感表達,描述沖突多用短句增強力度,抒發感慨則用長句展開情感流動。
迪生的文學評論,重在融合文學性與邏輯性。在《余華小說的敘事張力》等文章中,他用生動比喻闡釋抽象概念:“余華的敘事就像一張繃緊的弓,情節的發展如同離弦之箭,充滿力量與速度,而人物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則是弓弦震顫時產生的微妙回響”,讓讀者直觀理解敘事特點;同時,又以嚴謹邏輯,從敘事結構、情節設置、人物塑造等方面層層遞進地論證觀點。
在游記中,作者也突破傳統單一視角,通過時空交錯、感官通感與物我交融的哲思,構建兼具審美價值與思想深度的文本。如《北回歸線上的一墨醒筆》,既描繪“塔身直指蒼穹,與天際流云相映成趣”的實景,又穿插對“古人觀測天象、劃定節氣”的歷史回溯。《指數星辰》中,觀星體驗與創作感悟映照:“星辰在夜空中閃爍,如同靈感的火花,看似遙不可及,卻能照亮思想的宇宙”,將物理現象轉化為藝術隱喻。
《有所思》部分的隨感錄與小品文,代表劉迪生對傳統散文規整框架的另一種突破——碎片化書寫與個性化敘事。他摒棄嚴密線性邏輯,采用看似松散、實則內在情感與哲思相連的片段化形式呈現瞬間靈感、生活觸動與生命思索?!稌r光絮語》中,思緒從清晨鳥鳴跳至時間流逝的感喟,又從泛黃書頁延伸至生命意義的叩問。作者形容為:“思緒如散落的珍珠,情感便是那根無形的線”。這種方式契合當代思維與閱讀節奏。同時,他極度強調敘事的“在場性”與個性化?!惰驳奶旌印芬浴疤旌泳用瘛鄙矸萁嚯x觀察書寫都市變遷,賦予敘事見證者的真實感?!豆陋毜纳⒉秸摺犯宰晕覟閿⑹轮行模孤时磉_對孤獨的理解。
可以說,詩性抒情與深邃哲思的交融,是劉迪生各類寫作(評論、隨感、游記)最鮮明的藝術標識。他能將細膩的詩意描繪與抽象的理性思考自然銜接?!堵犛辍烽_篇細膩刻畫雨景:“雨滴敲打著窗欞,像時光的手指在彈奏古老的歌謠”,營造悠遠意境;筆鋒隨即流轉,由雨聲引發對生命本質的洞見:“在這連綿的雨聲中,我們的生命不過是短暫的音符,卻依然要努力奏響屬于自己的旋律”,將寫景升華為對生命價值的哲學探討。隱喻與象征是實現這種融合的關鍵橋梁?!讹L中的蒲公英》中,隨風飄散的蒲公英被賦予“追尋自由的靈魂”的象征意義,借其輕盈執著的姿態,婉轉而有力地表達了對精神自由的向往與人生抉擇的思考,避免了空洞說教,使哲理包裹在詩意意象之中。
傳統根系與突圍姿態
《桃江流浪到天河》的生機與銳氣,源于對中外散文傳統的深刻理解與創造性轉化。
作品首先回響著中國古典散文的精神,并在現代語境中煥發新聲。核心在于對“文以載道”傳統的當代詮釋?!稙樾咆S記》中對“信者,人信物豐”地方精神的闡釋,《遠芳侵古道》中對絲綢之路文明交流意義的思考,都延續了古典散文“明道”“載道”的精神血脈。在章法結構上,迪生也巧妙化用古典智慧?!毒朴氧U十》采用類似“列傳”的經典三段式:“人物特寫”聚焦神態,“場景素描”再現氛圍,“精神評點”升華文人風骨?!短医骼说教旌印返恼w謀篇也借鑒古典“起承轉合”范式,融入現代散文框架。例如,在人物記述中設置“醉酒論藝”等戲劇性場景,將古典散文“以事證理”轉化為現代散文注重的“以情顯神”,通過情境展現人物精神境界。
對于現當代散文傳統,劉迪生同樣表現出突破姿態。這首先體現為對非虛構寫作核心概念“真實性”內涵的創造性拓展。他深受20世紀中國報告文學紀實精神影響,重視事實準確性(如《點亮生命》)。然而,其關鍵突破在于,將傳統報告文學相對忽視的個人內在情感體驗,深度有機地融入非虛構寫作,實現了傳統報告文學與2010年以來興起的非虛構寫作的融合與轉換。他既保留報告文學關注重大題材、視野開闊、注重歷史與美學方法的優勢,又融入非虛構寫作的敘事技巧,包括小說化手法、對話、思想表達、象征性細節以及按時間順序而非倒金字塔的結構,以生動的故事吸引讀者。敘事主題是其報告文學(非虛構)寫作的關鍵要素,他對故事情節設計、人物塑造、角色發展和情感共鳴的重視,使其作品卓爾不群。即使在短篇如《風雨彩虹》中,個人刻骨銘心的情感經歷也成為敘述核心動力。這種對“真實性”維度的拓展(承認并重視事件真實、情感真實與思想真實),既延續了報告文學扎根現實的實證精神,又豐富了心靈書寫空間,為非虛構注入了感人的抒情力量。
劉迪生通過引入非虛構寫作精髓,對“真實性”概念進行了富有創見的拓展與重釋,開創了“詩性非虛構”的新范式。其核心探索之一是確立了成熟的“個人史”書寫方式,將個人生命體驗置于非虛構寫作的中心。如《風雨彩虹》將作者自身深刻的情感經歷(文中“淑慧撕煙葉把手指都撕黃了”的細節,以微觀艱辛折射生活重量)置于宏大的“文革”背景下講述,使個人悲歡成為時代洪流的有力注腳,實現個人史與時代史的深度互嵌?!吨笖敌浅健分?,文學記憶與創作反思的交織,使“真實”不僅包含事件真實,更包含情感真實與思想真實。
劉迪生追求的“真實”是立體的、多維的:尊重事件客觀性(事實真實),真誠呈現情感狀態(如《鄉土戀》中復雜交織的鄉愁所體現的情感真實),忠實記錄思想觀念演變過程。在《香云紗的溫度》中,對順德香云紗非遺制作流程的忠實記錄(“機杼聲此起彼伏”,“河泥與薯莨汁交融的獨特氣息”)與對生命溫度、傳承價值的哲思(“陽光下你笑容宛如燦爛花?!钡脑娨獗磉_)交織在一起。這種在堅實紀實框架中大膽注入詩性語言、審美維度和哲理升華的“詩性非虛構”,正是迪生報告文學(非虛構)寫作具有強大藝術感染力與表現力的關鍵所在。
總而言之,劉迪生的《桃江流浪到天河》,是一部用情感體驗生活、用生命擁抱大地、用心靈傾情寫就的厚重之作。作品以“流浪”為經,以“還鄉”為緯,在廣闊的地理遷徙圖景上,濃墨重彩地勾勒出作者作為當代人穿越現代性迷霧、尋求精神安頓的心靈傳記。它不僅記錄了個體的漂泊軌跡,更通過地理空間與精神世界的深度互文,深刻呈現了普遍存在的身份焦慮、文化鄉愁以及在傳統與現實張力中對價值意義的執著追尋。因此,這部作品最終指向的“還鄉”,并非地理意義上的回歸故土,而是一種在接續文化根脈、在個體精神成長淬煉中實現的內在超越與靈魂安頓,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歸棲。
在文學形式領域,《桃江流浪到天河》也充滿大膽而富有才華的文體創造。多篇作品以詩性的語言激活古典與現代資源,使文體煥發新生。迪生所探索的“詩性非虛構”與成熟的“個人史”書寫范式,也對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的內涵與邊界做出了勇敢的拓展,通過非虛構寫作的革新,為這一飽受沖擊和爭議的文體,注入了人文深度、人性溫度與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可能。